第4輯 面對的姿態 落不定的塵埃

差不多是兩年前初秋的一個日子,我寫完了這本小說最後一個字,並回到開頭的地方,回到第一個小標題「野畫眉」前,寫下了大標題《塵埃落定》。直到今天,我還認為這是一個好題目。小說里曾經那樣喧囂與張揚的一切,隨著必然的毀棄與遺忘趨於平靜。

就我本身而言,在長達八個月的寫作過程中,許多情愫,許多意緒,所有抽象的感悟和具體的捕捉能力,許多在寫作過程中生出來的對人生與世界的更為深刻的體驗,都曾在內心裡動蕩激揚,就像馬隊與人群在乾燥的山谷里賓士時留下的高高的塵土,像炎熱夏天裡突兀而起的旋風在湖面上攪起高高的水柱。現在,小說完成了,所有曾經被喚醒,被激發的一切,都從升得最高最飄的空中慢慢落下來,落入晦暗的意識深處,重新歸於了平靜。當然,這個過程也不是一種突然的中止,巨大的塵埃落下很快,有點像一個交響樂隊,隨著一個統一的休止符,指揮一個有力的收束的手勢,戛然而止。

但好的音樂必然會有餘音繞樑,一些細小的塵埃仍然會在空中飄浮一段時間。

於是,我又用長篇中的銀匠與那個有些古怪的行刑人家族的故事,寫成了兩個中篇《月光里的銀匠》與《行刑人爾依》,差不多有12萬字。寫銀匠是將小說里未能充分展開的部分進行了充分的表達。而寫行刑人的八萬字,對我來說更有意思一些,因為,行刑人在這個新的故事裡,成為了中心,因為這個中心而使故事,使人產生了新的可能性。從而也顯示出一篇小說的多種可能性。這兩個中篇小說分別發表在《人民文學》與《花城》雜誌上,喜歡這部小說的人,有興趣可以參看一下。

兩個中篇完成已是冬天,我是坐在火爐邊寫完這些故事的。此時,塵埃才算完全落定了。窗外不遠的山城上,疏朗的樺林間是斑駁的積雪。滌盡了浮塵的積雪在陽光下閃爍著幽微的光芒。

每當想起馬爾克斯寫完《百年孤獨》時的情景,總有一種特別的感動。作家走下幽閉的小閣樓,妻子用一種不帶問號的口吻問他:克雷地亞上校死了。加西惡·馬爾克斯哭了。我想這是一種至美至大的境界。寫完這部小說後,我走出家門,把作為這部作品背景的地區重走一遭,我需要從地理上重新將其感覺一遍。不然,它真要變成小說里那種樣子了。眼下,我最需要的是使一切都回覆到正常的狀態。小說是具有超越性的,因而世界的面貌在現實中完全可能是另外一種樣子。

一種更能為人所接受的說法應該是:歷史與現實本身的面貌,更加廣闊,更加深遠,同樣一段現實,一種空間,具有成為多種故事的可能性。所以,這部小說,只是寫出了我肉體與精神原鄉的一個方面,只是寫出了它的一種狀態,或者說是我對它某一方面的理解。我不能設想自己寫一種全景式的鴻篇巨製,寫一種幅面很寬的東西,那樣的話,可能會過於拘泥歷史與現實,可能在很大程度上被營造真實感耗散精力,很難有自己的理想與生髮。我相信,作家在長篇小說中從過去那種上帝般的全知全能到今天更個性化、更加置身其中的敘述,這不止是小說觀念的變化,作家的才能也發生了一些變化。或者說,這個時代選擇了另一類才具的人來擔任作家這個職業。

如果真的承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小說,那麼也就應該承認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作家。

這個時代的作家應該在處理特別的題材時,也有一種普遍的眼光。普遍的歷史感,普遍的人性指向。特別的題材,特別的視角,特別的手法,都不是為了特別而特別。在這一點上,我決不無條件地同意越是民族的便越是世界的這種籠統的說法。我會在寫作過程中,努力追求一種普遍的意義,追求一點寓言般的效果。

因為我的族別,我的生活經歷,這個看似獨特的題材的選取是一種必然。如果呈現在大家面前的這部小說真還有一些特別之處,那只是為了一種更為酣暢,更為寫意,從而也更為深刻的表達。今天重讀這部小說,我很難說自己在這方面取得了多大的成功,但我清楚地看到了自己在其中所做的努力。我至少相信自己貢獻出了一些銘心刻骨的東西。正像米蘭·昆德拉喜歡引用胡塞爾的那句話:「因為人被認識的激情抓住了。」

至少在我想到下一部作品的時候,我看到了繼續努力的方向,而不會像剛在電腦上打出這部小說的第一行字句時,那樣游移不定,那樣迷茫。

在這部作品誕生的時候,我就生活在小說里的鄉土所包圍的偏僻的小城,非常漢化的一座小城。走在小城的街上,抬頭就可以看見筆下正在描繪的那些看起來毫無變化的石頭寨子,看到雖然被嚴重摧殘,但仍然雄偉曠遠的景色。但我知道,自己的寫作過程其實是身在故鄉而深刻的懷鄉。這不僅是因為小城裡已經是另一種生活,就是在那些鄉野里,群山深谷中間,生活已是另外一番模樣。故鄉已然失去了它原來的面貌。血性剛烈的英雄時代,蠻勇過人的浪漫時代早已結束。像空谷回聲一樣,漸行漸遠。在一種形態到另一種形態的過渡期時,社會總是顯得卑俗;從一種文明過渡到另一種文明,人心萎瑣而渾濁。所以,這部小說,是我作為一個原鄉人在精神上尋找真正故鄉的一種努力。我沒有力量在一部小說里像政治家一樣為人們描述明天的社會圖景,儘管我十分願意這樣。現在我已生活在遠離故鄉的城市,但這部小說,可以幫助我時時懷鄉。

在我懷念或者根據某種激情臆造的故鄉中,人是主體。即或將其當成一種文化符號來看待,也顯得相當簡潔有力。而在現代社會,人的內心更多的隱秘與曲折,卻避免不了被一些更大的力量超越與充斥的命運。如果考慮到這些技術的、政治的力量是多麼強大,那麼,人的具體價值被忽略不計,也就不難理解了。其實,許多人性靈上的東西,在此前就已經被自身所遺忘。

這樣的小說當然不會採用目下的暢銷書的寫法。

我也不期望自己的小說雅俗共賞。

我相信,真正描繪出了自己心靈圖景的小說會挑選讀者。

前些天,一個朋友打開了我的電腦,開始從第一章往下看,我很高興地看到她一邊移動游標,一邊發出了心領神會的微笑。我十分珍視她所具有的幽默感與感悟能力。她正是我需要的那種讀者。一定的文學素養,一雙人性的眼睛,一個智慧的頭腦,一個健康活潑的心靈,而且很少先入為主的理念。至少我可以斗膽地說,我更希望是這樣的讀者來閱讀我的小說,就像讀者有權力隨意表示自己喜歡哪一種小說一樣。

在我們國家,在這個象形表意的方塊文字統治的國度里,人們在閱讀這種異族題材的作品時,會更多地對裡面一些奇特的風習感到一種特別的興趣。作為這本書的作者,我並不反對大家這樣做,但同時也希望大家注意到在我前面提到過的那種普遍性。因為這種普遍性才是我在作品中著力追尋的東西。這本書從構思到現在,我都盡了最大的力量,不把異族的生活寫成一種牧歌式的東西。很長時間以來,一種流行的異族題材寫法使嚴酷生活中張揚的生活力,在一種有意無意的粉飾中,被軟化於無形之中。

異族人過的並不是另類人生。歡樂與悲傷,幸福與痛苦,獲得與失落,所有這些需要,從它們讓感情承載的重荷來看,生活在此處與別處,生活在此時與彼時,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所以,我為這部小說呼喚沒有偏見的,或者說願意克服自己偏見的讀者。因為故事裡面的角色與我們大家有同樣的名字:人。

當然,這部小說肯定不會,也不能只顯現出思想與時間的特質,它同時也服從了昆德拉所說的那種遊戲的召喚。虛構是一種遊戲,巧妙和諧的文字也是一種遊戲,如果我們願意承認這一點的話,嚴肅的小說里也有一個巨大的遊戲空間。至少,對於富於智慧與健康心智的人來說,會是這樣。

想想當有一天,又一種塵埃落定,這個時代成為一個懷舊的題材,我們自己在其中,又以什麼樣的風範垂示於久遠呢?

而當某種神秘的風從某個特定的方向吹來,落定的塵埃又泛起,那時,我的手指不得不像一個舞蹈症患者,在電腦鍵盤上瘋狂地跳動了。下一部小說,我想變換一個主題,關於肉體與精神上的雙重流浪。看哪,落定的塵埃又微微泛起,山間的大路上,細小的石英砂塵在陽光下閃爍出耀眼的光芒。我的人本來就在路上,現在是多麼好,我的心也在路上了。

唉,一路都是落不定的塵埃。你是誰?你看,一柱光線穿過那些寂靜而幽暗的空間,便照見了許多細小的微塵飄浮,像茫茫宇宙中那些星球在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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