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輯 面對的姿態 垂釣大西洋

天空籠罩著這裡,我們感到甲板在腳下起伏;

我們感到長久的波動,不息的潮漲潮落;

看不見的神秘曲調,海洋世界含糊而重大的暗示,流動的音響,那芳香,那繩索微弱的聲響,那憂鬱的唱和;

那漫無邊際的前景和朦朧的地平線,都在這裡了,

這就是海洋的詩歌。

——惠特曼《在海上有房艙的船里》

那天,先是到曼哈頓的一幢高層公寓里訪問阿西莫夫夫人。

夫人是曾創作了數百部科普與科幻作品的艾薩克?阿西莫夫的遺孀,她本人也是一位著名的科普作家。

這位儒雅的女士熱情地讓我們從陽台上眺望中央公園的草地,眺望樹冠巨大的樹木,然後,又把我們導入卧室,用阿西莫夫生前常用來眺望星空的望遠鏡觀看公園湖泊水面上遊動的水禽。中國人在環保方面名聲不是太好,這好像是老外們比較一致的看法。在我看來至少有兩種現象給老外們的觀點以有力支持:在國外,唐人街可能是任何一座異國城市裡最骯髒擁擠的區域之一;在國內,中國人的菜譜上,那麼多的珍稀動物被當成美味佳肴,也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我一面調整焦距,一面就想,這位著名的科普老太太是不是身體力行,要向兩個中國人普及環保觀念,或者啟發我們在中國的鬧市中心,也該來上這麼一座稱為城市之肺的森林公園。正這麼望著想著,主人突然談起了蒙古。外國老太太多少都有些神經質,所以,她的話題一下就跳到了遙遠的蒙古我也並不吃驚。這個話題未及展開又迅速中斷了。她要帶我們去看她先生在世時寫作的房間。阿西莫夫兩歲時隨雙親從俄羅斯移居美國。這位生物化學博士最後成為享譽世界的大師級科普和科幻作家。他在這個房間里一直工作到1992年離開人世。現在,作家生前的用具都用透明的塑料布遮蔽起來,表示了一個結束的生命與結束了的工作。這個正被塵封的工作室已經成為熱愛科學與幻想的人們,一個努力把科學思想進行藝術表達的人們的一個共同的記憶。而就在這幢公寓樓37層,在那些別的房間中,生活還在繼續,阿西莫夫夫人在客廳一角用書架分隔出一個不大的空間,擺上一台電腦,仍然從事著科普與幻想小說的寫作。就在出國前不久,我還讀到她與亡夫共同署名的一部新書《新疆域》的中文版。這是阿西莫夫生前未能完成的一本書,由夫人補充完成。

於是,我談起了這本書,談人類正在拓展中的生存邊疆。老太太卻再一次與我談起了「蒙哥利亞」。談起了蒙古的恐龍。記得《科學美國人》雜誌人刊登過一篇記載一支美國科學考察隊在外蒙古荒原上發掘到大批恐龍化石的故事。但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恐龍至少不是我們,也不是阿西莫夫先生與夫人自己最為擅長的題材領域。然後,她突然就率領我們——我、《飛》雜誌副主編兼此行翻譯秦莉、充當我們在紐約期間的嚮導與司機的科幻作家大衛?赫爾三個人急急下樓,上車,然後說出一個地方。大衛說,老太太要我們去參觀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原來,那些發掘自蒙古荒漠的恐龍就陳列在這個博物館中。走進博物館,老太太帶我們停留在一道樓梯的拐角處。那裡,一塊塊金屬銘牌中間,有一塊上面書寫著阿西莫夫基金會名字。也就是說,阿西莫夫基金會對於這個博物館的建立有著相當的貢獻。所以,阿西莫夫夫人只需告訴博物館的人她自己是誰,告訴她要招待中國同行參觀這個博物館,我們便得到了三張免費票。然後,老太太便告辭打車回家去了。

我們在龐大的博物館中穿行,這時,面前的走廊地磚上出現了一隻只恐龍的腳印,引得人不由得循跡走去。經過幾道曲折,甚至還乘了一兩次電梯。我們就來到了一個專門陳列出土的恐龍化石的大廳里。看罷說明,才知道,這些恐龍化石全部來自由這家博物館資助的一次發掘,這也就是《科學美國人》雜誌所載那次在蒙古境內的發掘。

看完展覽出來,我們坐在中央公園草坪上休息一下累了的腳和腦子。附近有鳥鳴叫,有情侶接吻。我卻在想,展覽很有意思。但是,老太太請我們看這個展覽,僅僅是盡地主之誼,還是有什麼別的深意在呢?她總不是對兩個中國人搞科普教育吧。還是大衛說,恐龍就是恐龍,還能有什麼意思呢。當然,他說,這些是蒙哥利亞的恐龍。然後,他吸著煙,愜意地噴吐著煙霧的同時,臉上漸漸顯出了愁容。明天該帶你們去哪裡呢?如何安頓客人,確實是主人一個煩心的問題。所以,老太太把我們安頓到博物館,也是費了一些心機的。她不好意思僅僅在一杯咖啡,一點交談之後,便把我們送到樓梯口,然後說再見。更何況,在那個博物館中,除了那些恐龍,還有一些內容更豐富也更有意思的展覽。

所以,大衛的臉上開始顯現出愁容。他想到了明天,想到明天該如何處置這兩位客人。我曾在另外一個場合聽這位好客的人說過一句名言:客人像魚,三天就要發臭了。明天,便是第三天了,我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了濃重的魚腥味。於是,我先發制人講了他這句名言。結果他矢口否認。然後,他說,明天我帶你們去看海。紐約在海邊,但很少有人到紐約去看過海。像我本人,便從來沒有在上海或廣州去看過海。我漫聲應道好啊。他悄悄告訴我一句話,但我還是得求助於秦莉小姐的翻譯。秦莉說:「大衛說他帶你去看天體海灘。」

然後,我們起身坐著大衛的車穿過曼哈頓,去城市另外一邊的中國人很多的法拉盛區吃中餐。車過布魯克林大橋的時候,望得見煙雲迷茫的哈德遜河口,那裡,是自由女神站著被風吹,被雨淋,被仰望的地方。我沒有打算去那裡,我只看了看那邊水天迷茫的景色。但不敢肯定看到的是海還是寬大的淡水河口。只是到晚餐上桌,不擅開玩笑的大衛說,去看天體海灘是他開的玩笑,他真正的建議是明天到海上去垂釣。我們把這也當成了一個不好笑的玩笑。但我確實在他的公寓里見到好些漂亮的釣魚竿。

第二天一早,大衛就來接我們了。滿眼是耀目的陽光,真是一個看海的好日子。大衛打開車廂後蓋,裡面便是他那些縮短了身子的釣魚竿。必須相信他真的是要帶我們去釣魚了。路上,他許諾要帶我們釣最美味的魚,然後親自下廚,讓我們嘗嘗他的手藝。他聲稱在寫作科幻小說之前,曾做過希爾頓飯店的大廚。汽車在陽光中飛馳。一個多小時後,海的味道傳進鼻腔,然後就看見了一片密集的桅杆。這地方叫船頭灣。打開紐約地圖,果然,這個狹長的海灣像一隻大船的前半部分深深地嵌進了大陸。碼頭上很安靜,也很整潔。沿碼頭一字排開,都是等待出海的釣魚船。水手們坐在船頭上,靜靜地等待,沒有人上來爭搶釣魚人。而在我們自己的海岸上,如果你揣了一點錢,準備消費時,必然會像一塊肥肉一樣被一群兇猛動物無情地撕扯爭搶。但在此時此地,那些水手只是靜靜地等候在船上。當你走到他的船前時,他便起身,微笑著向你問好,為你搭好上船的跳板。然後,接過你的釣竿,把你請到船艙里坐下,那裡供應一點啤酒和別的飲料。而且,跟美國別的該死的公共場合不一樣,這裡的船艙里允許吸煙。

於是,我開始大張旗鼓地抽煙。並掏出船錢,每人12美元。後來,船上又陸續等來了4個人。一個含著煙斗很精神的白人老頭。一個戴著棒球帽很紳士,也很孤傲的中年白人男子。兩個看上去不太精神的黑人。這時,船上的引擎突突地響起來。雪白的鷗鳥仍然不時在從船邊浮起又落下。剛才一直坐在岸上的黑人老頭提著一隻鐵桶走上船來。桶里的魷魚碎塊,腥氣衝天。大衛告訴我,那是魚餌。一位水手過來,又從每人手中收走兩美元,收齊後轉交給那位老黑人。我問大衛這是小費嗎?大衛正色說,不是小費,而是規矩。接下來,我還會多次聽到這個詞:規矩、或者釣魚的規矩。而且,我會發現自己喜歡這些規矩。

我們漂亮的「DOROTHY」號開動了。兩岸的景色快速地向後退去。然後,船駛出灣區,來到大洋上面。紐約那些摩天大樓聳立在身後,前方,墨綠色的海水從很深的地方向上有力地鼓盪。

大家坐在船艙里喝啤酒,抽煙。黑老頭袖了手坐在船尾,坐在明亮的陽光下。我想他收了我們按規矩給付的美元,該做點什麼吧。但他就那樣坐在那裡,一副十分受用的樣子。

倒是兩個水手忙活開了:給一支支魚竿繫上一隻沉沉的鉛墜,再繫上兩到三顆魚鉤,檢查魚竿上纏繞著大盤尼龍線的轉軸,再一一插在船欄邊上。船欄邊每隔兩三米都焊上了一段鋼管,作為魚竿的插孔。船開足馬力行駛了一個多小時,這時,紐約已經看不見了。引擎熄了火,鐵錨快速沉向海底。喝乾瓶子里最後一滴啤酒,把煙頭掐熄在桌上鑄鐵煙灰缸里,漁夫們走出船艙,舉目四顧,都是茫茫的海水。海水有力地從下往上鼓涌,船隨著這節奏緩緩搖晃。

海上垂釣正式開始了!

我又有了一個發現,包括大衛在內的四個美國人,都往腰帶上系了一件舊T恤。兩個中國人卻沒有這樣的裝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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