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輯 面對的姿態 拉薩的瑪傑阿米

對大多數人來說,西藏,作為一個地理存在,是遼遠的神秘。神秘存在的一個好處是,可以隨意加諸於許多當下精神生活所缺失的東西。於是,蒙昧成為浪漫,迷茫成為信仰,行路的必然艱辛成為了不起的精神探險。任何一個人,一旦進入青藏高原,自然都成了探險家,民俗學家,文化人類學者。每一個人都在闡釋靈魂與自然。

就這樣,許許多多的人來來去去,肯定為青藏高原增加了點什麼,但我們身後又留下了什麼呢?除了空空的膠捲盒子,一些塑料袋,我們並沒有留下什麼。就是高原上的人本身,用一生一世的時間,來來去去,根本就沒有指望會留下什麼。

基於這樣一種認識,參加這次七作家走進西藏的活動,我不是特別踴躍。甚至放棄了出版社據說要為每個人辦的60萬人民幣的人身保險。行前,我的書的題目就基本確定下來了,叫做《大地的階梯》。語出我多年的一首詩里的句子: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而從成都平原到拉薩,一路崎嶇,直到雪峰之間布達拉宮的金頂出現,我所攀援的,正是大地雄渾的階梯。就在兩年多前,我還在這一漸次升高的海拔2800米的高度上生活了30多年。那時,也不斷有遊客來到,其中,也不乏寫作界謀過面或未謀過面的朋友,熱情接待之外,聽到他們用略微有些誇張的方式描述遇到的泥石流啦,車禍啦,甚至一些我懷疑是莫須有的險情時那種激動的神情,我都會覺得很難理解。我不是說路上沒有這樣的險情,但在我們的生命的路上,什麼時候又不是危機重重呢?

所以,我上路的時候就想,不在經過的每個地方的土著面前張揚這種敏感。

像他們一樣行動,像他們一樣面對,只是在打開電腦進行記錄的時候,才開始表達自己的思考。先行的思考會斷送領略的過程。作為一個青藏高原的原住民族的一員,我不會把這個過程看成是探險和文化考察。我只是準備好了,再次領受壯闊的啟迪,就像在多年前的詩中所寫的:「讓群山的波濤把我充滿」。多年前的這首標題叫《群山,或者關於我自己的頌辭》。這是我多年來在寫作生活中追求的一種境界。所以,我有責任,更多地關注同胞們更為原生狀態的生活,與這種生活中所蘊含的變化與渴望。變化在平靜中發生,渴望也在平靜中衝突。所以,我沒有刻意完成整條川藏線的穿越。而把更多的時間花在了川西北阿壩那片故鄉的土地上。撇開行政區劃的意義不說,僅從地理意義上講,那是西藏開始的地方。我又想起了自己寫過的一篇叫《狩獵》的小說,裡面有一句話:「這個地方行政上屬於四川,地理上屬於西藏。」這樣一次發現之旅,我卻總是在回憶。

前幾個月在北京藏學中心舉行的出發儀式上,我就曾對採訪的記者說,對我來說,此次旅行,更多的可能不是發現,而是回憶。8月28日,在拉薩的會師儀式上,我再次說,此次旅行觸發的不僅是我個人的回憶,同時,也觸發了我所重點涉足的那個區域內那個部族的集體記憶。

在過去的許多個世紀里,很多同胞都把去拉薩朝佛當成一生的宿願。更有少部分精英分子,在拉薩成就宗教學業,又回到川西北草原和群山之中弘傳佛法。這種情況到今天,還在持續。但拉薩已經不是惟一的中心。即或再到拉薩,一部分同胞可能尋求的另外的發展道路。

會師儀式結束後,我就被老鄉索朗汪欽請去吃一頓家鄉飯。地點在他開在八廓街的瑪傑阿米酒吧。到過拉薩的外國遊客大都知道瑪傑阿米,因為它藏族風味濃重的裝修,因為出自尼泊爾廚師之手的正宗西餐。因為它的咖啡,它的西藏甜茶和拉薩啤酒。藏族人一到八廓街也會一眼就認出瑪傑阿米,它塗飾成黃色的牆壁,在一片土灰色的建築中格外惹眼。這建築所以是黃色,因為他與一個偉大的藏族詩人六世達賴喇嘛倉央嘉措有關,他從高高在上的布達拉宮下來,在八廓街熙熙攘攘的民間氛圍中發現了愛情。在這所房子里,女性之美開啟了這位半神半人的宗教領袖心中的詩歌之泉。

我不知道這些遊客是否都知道這個美麗的故事。我建議去拉薩的人,真正想思考西藏的人,都去坐坐我朋友這間酒吧,這也是一種西藏,與日常變化有關的西藏。

這頓家鄉飯快結束的時候,又來了一位從老家出來紮根拉薩的同胞。他在拉薩開了一家酒店,因為建築內外與飲食等方面鮮明的藏式風格,在拉薩很有名氣。我決定第二天就從這次活動安排的武警招待所搬到他的酒店。這位老闆講述他的生意時,當他向我動問故鄉的情形時,我又陷入到回憶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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