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輯 面對的姿態 遙想宋慶齡

在中國,無論是多少文字談論到她,無論多少影視劇里,有那麼多演員在進行或者拙劣或者不太拙劣的模仿,最後,所有這一切努力都在她不變的形象前敗下陣來。

宋慶齡,在我們這個時代誰也無法談論,並且永遠無法模仿。

這個世界上有少數人,當你面對她,就像直接面晤了命運一樣。直接面對的命運很像面對這個世界上很多簡單至極卻又無比深奧的事物。很多的政治人物昨天在我們記憶里是一種面貌,隨著一些人的回憶,隨著一些秘密不再成為秘密,今天,他們在我們面前又成了另外一種面貌。比如毛澤東,我在某次電視台節目里就說過,在我的心裡就是兩個難以合而為一的形象。一個是革命、寫詩、打仗的青年毛澤東,一個是在中南海幽深的院落里讀二十四史,發動各種思想運動的老年毛澤東。

但當我想起宋慶齡,不論何時何地,就是一種定格的形象。

這種形象的背景,是一張張不太清晰的黑白照片:或者因為長期存放而有些泛黃,或者因為印刷的關係而有些模模糊糊。就是在這種背景里,一個面若滿月的含蓄慈祥的母性形象呈現心間。永遠是一種緊抿的髮型,永遠是一面光潔的額頭。那永遠的一身內斂的黑色,好像從國父孫中山先生逝去那天起,就一直如影隨形地,成就她的莊重與嫻靜了。這種莊重與嫻靜里,若有若無地還有一絲若隱若現的哀婉。

那就是我們國母的形象了:平和、同情、正義、清潔。在一個強權國度里,不失禮儀與尊嚴地進退於政治與人生之間。

孫中山在世的時候,轟轟烈烈的革命時代,她把自己的青春隱在一個巨大的身影背後。她的愛情就是一種革命性的社會理想。

後孫中山時代,作為一個政治家,她的形象漸漸呈現,但這時,孫中山那樣的人物風範已經不再,深諳用兵之道的領袖相繼登台。這是一串很長的名單。鬍子出身的張作霖,秀才出身的吳佩孚,等等,等等,最後,才是孫中山的學生蔣介石,與以摻沙子方式進入國民黨而做過孫部下的湖南人毛澤東。每一個人,在不同的時期,其所作所為,都足以掩去宋氏的光華。

於是,政治家的宋慶齡從一開始就是一種正在通達的姿態,即或在其最具進攻性的時候,也是一種退隱的姿態。於是,分寸、良心、操守,這樣一些名詞在宋氏的身上很直觀地具體化了。但是,這也確定了她抑或以一個政治家的面貌出現,也不能顯身於任何一種力量的中心,而永遠是在邊緣。

在邊緣成就一生。

在邊緣樹立形象。

忍無可忍時,也在邊緣大聲發言。這時,她會聽到來自一些方面的詛咒,同時,就聽到來自另一方面的歡呼。之後,她又在邊緣陷入了自己的寂寞。甚而至於,到我今天提筆來寫下這個名字,都感到了一種寂寞,一種身處鬧市的寂寞。所以,不管今天的女人屬於什麼星座,不論是何種的風雲際會,推她到了宋氏的位置上,都絕對不會是這樣一種寂寞清靜的形象。

現在的風尚是挑戰極限。由此懷想宋氏一生,其實也有許多極限:或者在政治上喧鬧到極限(亞洲的領袖夫人們特別有些能耐);或者在個人生活上讓女權主義歡呼,讓衛道者吐血(想想肯尼迪的遺孀)。但她,只是按了某種特別的指引,把自己定格成了漸漸褪色的照片上那種背景模糊的形象。傾其一生,用在邊緣上的聲音,召喚良心。更多的時候,她在身處中心的寂寞里直接面對著自己的命運,並按命運的要求,成就了中國人眼中偉大的國母形象。

一個人的一生,用偶然的因子推斷,有許多的複雜。如果換一種眼光,用了命運的眼光,居高臨下一點,一切都已非常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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