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輯 面對的姿態 寫作在別處(序篇)

這一輯里都是些小文章。

不僅小,而且零散。

所以敢於把這些小文章湊到一起,首先要蒙此書責編給我勇氣,同時覺得這也能呈現出我另一種寫作。這樣的寫作與我執意要從事的那種文學寫作不能同日而語,但是,只有這些寫作和我真正的寫作放在一起,才會真實呈現出我全部的寫作生活。只有這樣,才能更為接近生活常態下的我。至今為止我只寫了四五本書,但突然因一本小說而得了響亮的名聲。於是,各種關於文章的約請便多起來了,各方各面的人會來請你對各種各樣的事情發表看法。其實,這些事情中的很多自己並不了解,即使有所了解也是些很皮相的知識,一些很膚淺的看法。所以,最好的辦法是拒絕。並且在絕大多數時候,在百分之九十多的比率上我都能成功拒絕。

但是,事情總有例外,並不是所有時候都能拒絕,所有時候都能成功拒絕。道理很簡單。你遇到了一個特別有說服力的人,特別懂得蘑菇戰術的人。更重要的是,我們生活在社會上,真就是馬克思說的「社會關係的總和」。如果說總和有些誇張,但每個人都是一個結點,都是一群人的聚合處。領導、朋友、很遠的親戚、幫過你忙的人、同事、鄰居、同學和同行,等等,等等,比如,親戚的親戚,朋友的朋友,同學的同學。於是,有些文章就是為人情而不得不寫的了。

這一輯文章里寫作的原因,都是以上這些關係的結果。比如為給我出書的出版社誕辰日賀喜;比如為某個發過你書評的編輯寫一篇應急的書評;比如因為曾經的貪杯喝了人家的酒而寫一點什麼酒文化;比如一個多年的朋友寫了書,一定要請你寫序;一個作家朋友跳到某報去當了部門主任,要作一個漂亮的亮相,便第一次公款請了一干舊相識,請大家支持捧場,於是,大家當然只好欣然應允,或作欣然應允狀。問題是,我這個人有點固執,做著這些並不是十分願意做的事情時,心裡總還守著一條底線。這條底線便是這個社會的良心所公認的那些最起碼的標準。如果不能直言其不夠好的東西,但在說好話的時候,也只說確乎讓我們看到的好的那一面。而且,不拔高,不無原則的吹捧。現在的文人,在有錢有權的人面前,在朋友面前,在商業利益面前,容易用言語文字作一些無原則的吹捧。我害怕自己變成這樣。突然想起蒙田的某一篇隨筆中引過賀拉斯的一句話:

「我們是木偶,聽任強勁的手的操縱和擺布。」

其實,生活里那些總在左右著我們的無形的手,是非常柔軟而人情的,所以,它往往比強權更容易讓我們屈服。

我對自己記憶力在細節上的準確信不是十分自信,為了引文準確,便撂開電腦在書櫃里找出《蒙田全集》。結果發現蒙田的另一些話也很對我現在的意思。他說:

「我們一般的行動,都是根據我們的心意,忽左忽右,忽上忽下,聽任一時的風把我們吹向哪兒就是哪兒。」

「我們在不同的主意之間游移不定。我們對什麼都不願意自由地、絕對地、有恆心地做出決定。」

事實確實是如此。我曾經為自己立下一個規矩,不為某一個商業機構而寫作。但也有事與願違的時候。《接近想像中的花園》就是為某某花園而寫的。我的兩位朋友就住在這座花園裡。那裡是成都市的高價樓盤。廣告上的形象代表是一名本國有名的足球運動員。一天,朋友找到我,說花園的物業公司要辦一個以業主為對象的會員制刊物,希望有名人來寫點文章,並許以高額稿酬。當時,正逢我也想著換房子,經常四處去看那些叫做花園或廣場的商住樓盤,也正好有些感想,便答應下來,並想,他們的樓盤差不多是本市的最高價,我的文章在一定範圍里也是高品質的,所以也沒有說不取報酬那些客氣話。現在,忽忽半年過去,不知某某名花園的會員刊物辦起來沒有,但稿酬卻是一分錢沒有見到。我的兩位朋友是成功人士,有錢,夫婦都是君子,一家人先富起來,沒有暴發氣,總是樂善而慷慨,所以大家才能成為朋友。包括請我寫這篇文字,他們也是要為物管公司的人無條件幫忙的意思。如果我跟他們提起這件事,我先便失去做他們朋友的資格了。但作為一個有名的花園,對於一個商家,這種作為,這種對於文化的漠視,對文化勞動的漠視,卻是讓人會為他們感到惋惜的。加上在那些四處看過的花園裡的經歷,我才知道,我們要接近一些想像中那種真正的花園,時間還會非常遙遠。

甚至比我讓自已達到一個真正自由,在文章上不受太多人情牽絆還要難以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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