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輯 在寂靜處歌唱 群山或者關於我自己的頌辭

我坐在山頂

感到迢遙的風起於生命的水流

大地在一派蔚藍中猙獰地滑翔

回聲起於四周

感到口中硝石味道來自過去的日子

過去的日子彎著腰,在濃重的山影里

寫下這樣的字眼:夢,青稞麥子,

鹽歌謠,銅鐵,以及四季的橋與風中的樹葉……

坐在山頂,我把頭埋在雙膝之間

風驅動時光之水漫過我的背脊

啊,河流轟鳴,道路迴轉

而我找不到幸與不幸的明確界限

現在我要獨自一人

任群山的波濤把我充滿

我的足踝

我的象牙色的足踝是盤虯的老樹根了

一雙什麼樣亘古便粗礪而靈巧的手斫我

成為兩頭氂牛牽挽的木犁

楔入土地像木槳楔入水流一樣

感到融雪水沁涼的滋潤

感到眾多飽含汁液的根須

感到扶犁的手從蒼老變得年輕

感到劃開歲月的漩流而升入天庭

而犁尖仍在幽深的山谷

感到山谷的風走過,把炊煙

把沉默帶到路上,像馱隊

把足跡帶到路上,像有種女人

把幻想帶到我們心頭一樣

啊,一群沒有聲音的婦人環繞我

用熱淚將我打濕,我看不清楚她們的臉

因為她們的面孔是無數母親面容的疊合

她們顫動的聲音與手指彷彿蜜蜂的翅膀

還有許多先賢環繞我

薩迦撰寫一部關於我的格言

格薩爾以為他的神力來源於我

倉央嘉措唱著獻給我的情歌

一群鴿子為我牽來陽光的金線

仙女們為我織成頌歌的衣裳

啊啊,一種節奏!一種節奏

一種海浪排空的節奏

古老傳說中某一峰有一面神喻的山岩

我背上是我喜愛的兩本詩集前去瞻仰

去獲得寧靜與啟悟

傳說得到點化的人聽見天空深處海螺的鳴響

(那是整個世界的先聲,是關於

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輝煌的箴言)

聽見紅色的血終歸要流貫萬年

一周以前,我

還在馬爾康鎮的家中

和一個教師討論人類與民族

和一個教師討論人類與愛戀

而現在獨自一人

一個孕雨的山澗黃昏和我說話

鉛雲低垂,紫燕低飛

蛇蜿蜒以蛇的姿態像水流淌

是一種明亮而又曖昧的語言

海子依然沉默

依然沉浸於初生或垂幕的思緒

一切都從心形的碧藍湖泊開始

我,只是洗去了童年時兩頰的污黑

毒針一樣刺入味蕾的仍是獸類的肉汁

我放牧過的氂牛依然嗜鹽

它們靜默地咀嚼一些模糊的記憶

對它們吐出親切話語的唇齒已經消失

苦鹹的味道像岩石中泛出的鹽霜

只有諾日朗的英名依然光華燦爛

你英俊挺拔的男神啊

你說:女性可以入夢

你說:獅子已經走遠

你說:湖水必須一派蔚藍

我在湖岸上,和一群樹子站在一起

聽見你說:人眼是混濁了

而海子必須一派蔚藍

瀑布在夜色中像一扇鋁箔門

堅挺而又柔軟

它的光色是另一個黎明的光色

或者我依然緘默無言

我是我自己

我也不是我自己

是我的兄弟,我的情侶

我的兒子,我的一切血親

我植根山中的同胞

和我出生那個村子鄉親一樣的同胞

我是我自己時使用父親賜我的名字

我是我自己時我叫阿來

這是命運賜予我的名字

我依然緘默無語

樹陰像佑護我的所有親情一樣張開胸懷

杜鵑、杜鵑、杜鵑

五月的杜鵑花熱烈地開哪

五月的杜鵑鳥婉轉地啼哪

遂想起:人類憂傷的故事堂皇富麗

逝去的號角聲里有動人的凄泣

啊,背後又一眼泉水突破了地表

驚喜、驚喜、驚喜

我對群山一隅久久地注視

啊,泉水邊的花朵,以及

晴空中的鳥鳴

——背棄你們欠我不能夠

月亮正在落下,太陽正在升起

我抵達一個村莊

老人向我指點夜的殘影

我指給人們我在

山上避雨的高大雲杉

招待我的女人哪,我嗅到

你身上炒米與凋零的梨花的味道

鄉親,我不是要專寫憂傷的詩句

五月凋敗的花朵綻出等待十月的果實

這是甜蜜的味道

暮春里村莊的味道

一切新婚受孕的精子的味道

這是我走過的無數村落中的一個

一個玉米、蘋果、梨子的村莊

泉眼中湧出珍珠般滋潤沉默的村莊

這些都和我出生的那個村子一模一樣

在一個被乾旱與旋風折磨的村子

聽到如下歌辭

——夜色是一件蓬鬆的羽毛大氅

夢一樣!夢一樣

披上它就把昨天披在了身上

把昨天清新的樹林披在了身上

把昨天濕潤的和風披在了身上

這個村子在滾滾的礫石中間

像一隻流盡了汁液的鴉片花苞

森林已經毀滅,鹿群已經滅絕

這個村子不是我出生的村子

而村民們善歌卻和我出生的村子一模一樣

歌聲、歌聲

歌聲被風撕扯彷彿村口禁獵的布告一樣

我的頭顱,我的腹腔

彷彿一隻水晶罈子,彷彿空曠的山谷

那麼潔凈,充滿回聲

我像一個喇嘛

走下寺廟前的石階

只感到背後的建築,石塊上壓著石塊

痛苦而又峭拔

感到風吹動曾經有過的頭髮

感到血從某個不可見的創口淅瀝而下

其實我是在走下大片的岩石

感到自己難以從岩體中分離出來

山下,男人們在淘取砂金

女人們在編結毛繩

遠方的海洋中鹽正在生長

南方丘陵上茶樹正在生長

寂靜,把我變成一隻待孵的鳥卵

寂靜

寂靜聽見我的哭聲像一條河流

寂靜聽見我的哭聲像兩條河流

我是為悲傷而歌,為幸福而哭

那時靈魂鷹一樣在群山中盤旋

聽見許多悄然而行的嚙齒動物

寂靜刺入胸腔彷彿陷阱里浸毒的木樁

寂靜彷彿一滴濃重的樹脂

粘合了我不願閉上的眼瞼

我在這裡

我在重新誕生

背後是孤寂的白雪

面前是明亮的黑暗

啊,蒼天何時賜我以最精美的語言

我正站在岷山之巔

看到所有河流像巨手一樣張開

沃土與砂礫堆積在巨大的峽口

鋒面雨在遠方淅瀝

而我父親的兒子已經死亡

我的臉上充滿莊嚴的孤獨

——我乃群山與自己的歌者

我的嘴唇接觸過許多嘴唇

許多迷亂的狂熱與純潔的寧靜

我不說話

我只通過深山的泉眼說話

最初的言辭是冰川舌尖是為清洌的一滴

陽光、鳥語、花粉、精子、乳汁

這一滴是所有這一切東西

我已石化,我

不再徒然呼喚一些空洞輝煌的名詞

我只伸出風的手臂撫摸

手,手,疲憊而難於垂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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