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輯 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 界限

我是在夜裡到達這個地方的。

黑暗中,憑氣味我知道自己是到了一個草原小鎮。這種氣味是馬匹和街道上黃土的氣味。白天,馬匹們在陽光下穿過滿是浮塵的街道,或者停留或者不停留,如今,已在某片草原上沐浴清風與星光,卻把壯健與自由的氣息留在了這個地方。

在即將關門的回民飯館吃那一盤牛肉時,小鎮正漸漸睡去。遠處草原上傳來牧羊狗的吠叫。感覺不到有風,卻聽見很高遠的地方有風在呼嘯。不禁叫人恍然覺得已在時間邊緣和世界盡頭。

就在這麼美好的自然中,總是這樣粗糙的飲食,這樣簡陋而骯髒的房子,好在小飯店的後門打開,我就聽到了潺潺的水聲,夜的清涼之氣立即席捲而至。走出這小門,背後的燈光把身影拉長,投射到一道小橋上面。橋那頭又是一道門,那就是我睡覺的地方了。店主人說:「小心,過了橋就是我們甘肅了。」

這條小溪在這時充當了我們人類無數界限中的一種。

在此地流連的幾天里,我都不斷被人提醒:這溪流是一條界河,北岸是甘肅南面是四川。提醒者多是胸前別著鋼筆的人物。老百姓卻告訴我:過去,溪水滋潤的是同一個部落的牧場,現在卻為牛羊過界,或者一幢房子修錯了地方而不斷發生衝突。衝突不斷增加著鄰居間的仇恨,從民間,到官方。當然,我只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這些事是不容我置喙的。當地一個民政幹部向我出示幾張流血的照片時,就受到他的領導訓斥。而我實在無須這個長官如此防範。

我只是一個徒有吟遊詩人的心靈,而沒有吟遊詩人歌喉與琴弦的人。我只是一個沉默的旅人。

只是因為一種盲目的渴求與孤寂的驅使,十分偶然地來到這個地方。我關心的只是,辛勤採擷到的言辭是永恆的寶石還是轉瞬即逝的露珠。

在沒有桌子的房間里,我點燃隨身攜帶的蠟燭。電燈也就在這時漸漸熄滅,這過程就像一聲長長的嘆息。按時停電是這類小鎮的習慣。新的一天開始時,周圍的世界陷入了夢境。我在燭光下打開地圖,找到自己此時在世界上的準確位置,一顆心就得到了些許撫慰。

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心隨著大地的呼吸緩緩跳動,伸出手指,在圖上順著一條藍色細線左右蜿蜒。在我棲身的地方溪流還沒有名字。只是當它和若爾蓋草原上眾多的同樣溪流匯聚起來後,才有了一個名字叫白龍江。白龍江匯入嘉陵江,嘉陵江匯入長江,長江匯入大海。寧靜的夜晚,大海中鹽在生長,珊瑚在生長。這樣很好,叫人對自己的生命有了確實的把握。

我想,夢中的自己一定有甜美的笑容。

早晨起來,只見滿天大霧。濕漉漉的霧氣緩緩流淌,帶走了小鎮上不好的氣息,帶來了曠野上泥土和水草的氣息。霧還遮住了許多我所不願看到的東西。抬頭向四周環顧,發現這裡已是若爾蓋草原的邊緣了。幾座山在東南方相依相扶,綿延而起。眼睛看見它們時,雙腳已不由自主向它們移動了。第一個山頭只是一個渾圓的小丘。可就這小小的一次登高,竟也讓我看見一次草原的日出:一個紅球從地平線上緩緩升起,到了確信眺望它的人已經十分渴望它的光明與溫暖時,才猛一下放射出了耀眼的光芒。眾多的鳴禽都在這一刻開始了歡快的啼叫。雲雀歡叫著筆直地向上飛升,把無比清亮的聲音從天上和太陽的金光一起拋撒下來。就是這樣,草原的早晨變成了光和聲輝煌的交響。就在這華美的晨曲中,馬匹、牛群從白霧中走了出來。每一葉綠草,每一片花瓣上都有露水在閃閃發光。可惜這個世界並不僅僅只有馬匹、牛羊和它們賴以生存的水草。

這世界上還有人。

面前這倚在山彎里的小鎮就充分顯示了人類闖入這個世界時的倉促與盲目。現在就讓我來勾勒一下這叫做納摩的小鎮的面貌吧。

霧氣還未完全散開時,最先是溪流兩岸山坡上的兩座寺廟跌入了眼帘,一樣的琉璃寶塔,一樣的銅鹿在金色的屋頂上守護著法輪,法輪運轉了地、水、火、風等等所有的東西;南北對峙的兩座藏傳佛教寺廟規模也大體相當,從外觀上就可以看出有顯宗學院、密宗學院和時輪金剛學院。在這片不算貧窮但也算不得富庶的草原上咫尺之間修起兩座同宗同派的寺廟該要百姓們多少供養!但從視覺上講,這些建築決不會破壞自然的美感。當霧氣進一步散開,輝煌大殿下面那些木瓦蓋頂的低矮僧舍就有些破敗的味道了。好在這些不規則的僧舍之間有高大的雲杉和柏樹遮蔽掩映,才減輕了這種感覺。問一個出來練習嗩吶的小喇嘛,為什麼這麼小的地方要建兩個如此龐大的寺院,小和尚深怪我的無知,說:「四川一個,甘肅一個嘛!」

寺院下面是一村莊。或者說是這個小鎮的村莊部分。村子就是一片低矮的土屋,那樣地灰頹,沒有光彩。好在家家門前都有一個院子,用整齊的樹籬圍成。好在院子都辟成了菜地,灰頹中有了一畦畦翠綠。這是一個回民聚居的村子,所有土屋都拱衛在清真寺的周圍。清真寺高聳的塔尖擎舉著一輪新月,使這群土屋凝聚起來了。這也自有一種精神上的力量。

再往下,就是這個鎮子新建的部分了——在這草原上顯得最為唐突的部分,顯示了人類所可能有的倉促與草率。一方面,所有建築怕冷似的擠在一起,顯示一種團結緊張的思想;另一方面所有房子的門窗都朝向各自的方向,好像惟其如此,才能顯示自己的存在一樣。所有這些飯館、商店、倉庫,一個鄉政府所能具有的一切,就這樣蠻橫地破壞了草原的美感。這無意中流露出一種心態,這些房子的主人誰也不想在這裡久呆。但迫於生計又不得不呆在這裡。這樣,它就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所有這種偏遠小鎮的味道——它們自身卻是作為現代文明的代表而倍感驕傲的,叫人覺得要是和周圍的環境協調起來就失卻了存在的理由。

我想自己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情趣也比較古典。我想這些房子不要如此狹長死板,色彩不要這麼暗淡,不妨栽種點樹木花草,它們的表情就會自然鬆弛,而不那麼倨傲緊張了。但是它們不,它們就那樣擠在一起,中間狹窄的通道也無人去平整。這樣也就只好終日面對雨天的泥濘與晴天的塵土。

問一個醫生,為什麼不把小鎮弄得乾淨一點,他翻翻眼皮說:「我們甘肅關四川人屁事。」

原來,我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跨到溪流的北岸去了。你不能把這條溪流僅僅只看做是一條小溪,而要看作一條界河。界河不僅僅存在於國家之間。就是在這樣一個看上去遙遠寧靜的地方,也同樣地規範著人們的言行,也在人們思想中製造可怕的東西。有了這種東西,人們表示敵意或輕蔑就有了一個可靠的依託。

這個地方,歷史上有過的是民族間的衝突,而現在,民族關係日益融洽,種族限制也日益模糊。比如過去衝突常在兩座藏傳佛教寺廟和清真寺之間發生。近百年來,一旦明確了那小溪是一條界限,衝突也就轉移到了兩座佛寺之間,爭奪供養之地和教民。而當我到達的時候,小小的一個回民村子則為遙遠的波斯灣戰爭而激動,他們當然傾向於穆斯林兄弟打勝仗。《金枝》一書的作者弗雷澤在澳大利亞曾看到這樣的情形:當一個部落感到生活空間的狹小,感到了界限的束縛時,他們就派遣使者去要求更改,這種要求在大多數情形下都會被拒絕,於是,前者便派人去說,他們要來奪取所要的東西。後者便回答說:那樣他們就要向鄰近的近親部落請求主持正義和進行援助。於是雙方準備戰爭。會見時像平常一樣說上多少憤激的言辭,最後同意次日每方以相等的人數來打個水落石出。但到了次日,卻只進行一場個人決鬥便解決了爭端。

我喜歡這樣的方式:直接,明快,自尊而又富於人情味。現在這種界限卻暗暗腐蝕著人們的心靈。而這條作為界限的又是一條多麼美麗的溪流啊!好似一條大江之源。水流哺育著文明、生命和天地萬物。而在不止一個地方看到河流不再滋潤心靈與雙眼。當人們注視界限的時候,都會服從集體的衝動。我去參觀甘肅那邊的寺院,那兒的喇嘛也因為我雖和他是同族但籍貫在四川而向我關閉了他智慧的窗扉。四川這邊寺院允許我隨意參觀多半是因為那邊寺院拒絕。寺院住持去過印度。我向他打聽佛教早期寺院的情形,比如對漢藏佛教均有過巨大影響的那爛陀寺。這個善辯的喇嘛警惕地看我一眼,之後就深深地沉默了。我知道,這是又一種界限作祟的緣故了。本來,僅對宗教而言,這種界限是不存在的。實際上這界限它存在,像一條陰影中的冰河散發著寒氣。後來喇嘛答非所問,說,印度嘛,印度不好,印度的蚊子比蒼蠅還大。

剩下的時間,我順著溪流往上遊走去。草地的盡頭出現了岩石。

事先就有人告訴我可以在這些岩石上看到佛教史上有大功德者留下的聖跡,一些說明這個地方如何吉祥的勝景,但我都沒看。我只是順著溪流一直走向上游。沿著小溪的小路漸漸模糊,溪水也隱入了這片草原上惟一的一片森林,小路終於消失了。起初,森林中還有一些為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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