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輯 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 銀環蛇

事先,我們誰也沒有想到會在那裡遇到蛇,美麗而又令人恐怖的蛇。

在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恐怕還沒有誰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準備到山地冰川旅遊同時又遇到蛇。到冰川去,到原始森林中去旅遊,帶一點探險性質。這對敏感的人和願意顯得敏感的人來說,是有點險峻峭拔而又神秘的詩意的。譬如我們看見高聳入碧空的貢嘎山發生雪崩,隆隆聲像雷聲一樣傳向遠處下方的世界,白色的雪霧冉冉升騰,並在強烈日光照耀下幻化成里七層外七層的美麗彩虹而去設想一種壯烈而高潔的死亡方式。再譬如大家都設想在大森林中突然失去路徑,這樣,男人拯救女人,女人鼓舞男人,艷情像海拔四千米以上這些美麗的大葉杜鵑花一樣濃烈而短暫地開放。

我們中的惟一的做妻子的人問她丈夫:「森林裡有獅子嗎?」

丈夫看看手中印刷精美的旅遊指南,說:「沒有。」

她不太信任丈夫。這對年輕夫婦來自大城市。一旦我們離開了汽車,騎上馬背在蔽天的陰濕的藤蔓交織的森林中穿行時,她就開始不信任丈夫了,所以,她轉身問我:「有嗎?」

我說:「只有喜歡穿著漂亮的女人的猴子。」

後來,我們一行五人中有人說她當時用極誇張的動作掩住了臉,叫道:「啊呀!不要臉的猴子!」

我卻是記不清楚這件事情了。

我們一行五人。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湊在一起。算是認識了也算是互不認識。五人在短暫的機緣里,彼此不知姓名,只知道三個人來自大城市,同一座城市,兩女一男,其中一對是夫妻。三個人或許彼此認識,或許彼此不認識。剩下兩個男人,一個來自江邊,另一個來自另一座雪山腳下。

在小說中,我們沒有名字,只好叫做丈夫,妻子,單身女人,江邊人和山裡人。

現在,我們從旅行接近尾聲的部分開始。其實,我們已經離開了冰川。

除了冰川,我們什麼也沒有碰到,不論是死亡,還是在死亡邊緣爆發的美麗愛情以及獅子和猴子,除了幾隻很平常的隱身林間的小鳥,沒碰上什麼。

我們從冰川下來,在三號營地的紅房子里吃了一頓米飯和一盆紅色的菌子,就往二號營地的那處溫泉出發了。送我們上山的馬隊在那裡等候我們。見到冰川前的激動與見到冰川後的狂喜已經煙消雲散。只剩下從山下那個叫做磨西的村莊出發四天來騎馬和徒步攀登冰川積攢下來的疲倦。激動消失時疲憊就悄然來臨。興奮從身體的哪個部位消失,疲憊就迅速佔據哪個部位。被高大的冷杉和紅樺夾峙的道路上被覆黑色的腐殖土。就是這條柔軟的潮潤的道路把我們從高處向低處導引。起初有人唱歌。妻子和單身女人不時停下來剝幾張樺樹皮或是采幾片樹葉。不久,寂靜來到我們五個人中間。只感覺到柔軟的道路帶著我們酸痛的身體和腫脹的雙腳,向下,向下,在幽暗的森林中間,向下,向下,像被水流帶往深淵的懵懵懂懂的魚。

不久,起風了。

風掠過樹梢的聲音彷彿有更多的沉默的不再想像什麼的人在另一番天地里行走。我們駐足傾聽,四周泛起帶水腥味的苔蘚氣息,看不見的天空里雷聲響起。

江邊人突然說:「不要害怕,要下雨了。」不知為什麼他又補充一句:「我在雲南當過幾年兵,不要害怕。」

山裡人說:「誰害怕了?」並用詢問的目光注視另外三個人。

單身女人說:「我沒有害怕。我上大學時是籃球隊員。」

妻子避開山裡人的目光,攀住丈夫的肩頭:「前前後後那麼多人都到哪裡去了?」

丈夫看看身後變得愈益幽暗的樹林,說:「不要害怕。」

說話間,雨水就下來了。森林裡的光線黯淡得如同黃昏一般。當然,我們知道這不是黃昏。有一隻手錶停了。另外四隻不同牌號的手錶都指在下午四點。我們在一株高大的雲杉下避雨。丈夫說書上寫了不能在大樹下避雨,會遭雷擊,可不在大樹下就無處避雨。大家側耳傾聽,只有滿耳雨聲,雨聲後面是原始森林更為闊大的寂靜。香煙點燃了,在三個男人嘴上散發出人間煙火的氣息。

煙火明明滅滅,不時照亮三個男子或者顯得堅定或者顯得懦弱的下巴。

我們已經開始忘記冰川了。

這時誰也沒有想到蛇。想到那種陰冷的、鱗片雨打樹葉一樣沙沙作響的蛇。

單身女人打開旅遊指南,指著一幅彩色照片說:「怎麼沒有看見這種杉樹。」

從照片上看,那是和紫杉沒有多大差別的一種杉樹,學名麥吊杉。是地球紀年的某一古老的地質年代殘存下來的孑遺植物。這是該旅遊區除冰川、溫泉外的又一自然景觀。我們已經處于海拔三千多米的高度。壯觀的冰川叫我們忘記了這種杉樹。我們是不再願意為一睹其風采而回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高度。

這是個小小的遺憾。

我們在雲杉下躲避陣雨。

沒有誰能斷定這是短暫的陣雨,同時卻又都相信這是一場轉瞬即逝、給我們明亮燦爛的冰川之行留下一點幽深而潮濕記憶的陣雨話題也轉到一些和這種陰濕有關的東西:某種心境,某些流派作品中的中央部分……話題跳躍,展開,中止,又一次跳躍。我們還談到某類苔蘚,一些蘑菇,甚至是遠在異國的種類繁多的蜥蜴。只是依然連想也沒有想到蛇。

雨停了。

重新上路時,我們的興緻又高漲起來。雨水的浸潤使小路更加柔軟。我們喜歡這樣的道路。道路引著我們緩緩以一種高度下降到另一種高度。森林似乎變得稀疏了一些,前途又變得明朗一些了。

我們心情愉快,就要遇到蛇了,卻沒有一點預感。

路旁一株鵝掌楸出現了。這是植物帶變化的標誌。這第一株鵝掌楸被斫去了一大片樹皮,露出象牙色的木質,上書紅漆大字:

距二號溫泉營地1km

就在這裡,道路離開平緩的泥土肥厚的山脊,繞著「之」字形向深邃的霧氣蒸騰的峽谷急轉直下。路上布滿石頭,植被也因為樺樹與杉樹漸漸稀少而顯得雜亂無章,灌木叢中雜草豐茂。好在太陽出現了,帶著一片淡淡的金色。然後,我們嗅到了溫泉上濃烈的硫磺味道,接著,從綠樹的縫隙中望見宿營地木屋那些富於異國情調的尖頂。我們嘆口氣,然後不約而同坐下來在這一天最後的陽光下休憩,並把旅行袋打開,把最後一點乾糧、飲料拿出來分享。從二號營地到一號營地的行程就是在溫順而矮小的山地馬背上了,坐在這裡,身上感到陽光淡淡的暖意,聽到在營地里等候我們的馬匹咴咴的嘶鳴聲。

於是談動物。

關於馬。話題跳躍一下,就說到了蛇。是江邊人先說的。他在雲南當過兵,種過橡膠,因此見過許多名目繁多的蛇。當然還有他家鄉水邊水性很好的一種蛇。他既熟知水邊的情形,在山裡表現也不差。山裡人有點自己被比下去了的感覺。江邊人說:這種雨後初霽的時分,蛇就要出洞了。他把蛇攻擊人和人被蛇緊緊纏繞的情景描繪得相當細緻。妻子一臉嬌柔膽怯的樣子,一雙手蛇一樣纏繞住丈夫的腰肢。而堅強的,或許把堅強表現得有點過分的單身女人還是忍不住頻頻回頭,在風搖動草叢發出類似於某種冷血動物伏地蜿蜒的聲音的時候。這時,她又發現了一種新的葉子,一種酸棗類灌木的葉子。單身女人已經在她的日記本中夾進無數的葉子了。她站起身來,在路邊徜徉,終於還是缺乏踏進草叢的勇氣。因為談到了蛇,草叢裡就暗伏危險了。山裡人站起來,他不相信這裡有蛇,卻做出不怕蛇也不怕別的任何東西的樣子,踏進草叢,採下那片形狀和楓葉有點類似帶點毛刺的葉子獻給了堅強的女士。

這時,蛇出現了。

蛇就從山裡人跨出草叢的地方尾隨而出。它的三角形的翠綠的頭抬起來,搭到一枝橫斜的牛蒡上。這時,彷彿有一台空調機開動了,我們都感到了颼颼作響的冷氣。大家驚呼蛇的時候,山裡人明知是蛇,但臉上依然保持著給女士獻上葉子時的勇敢莊重的樣子,淡淡地說:「那是蜂鳥。」

丈夫把妻子擋在身後:「屁!熱帶才有蜂鳥。」

蛇就在那裡,它把頭從草棵上挪下,慢慢爬到路的中央,就停了下來。它的身子也是翠綠色的,上面有一道道銀環,像一條丟棄的繞著銀絲的綠色綢帶,年輕女人們用來束髮的那種綢帶。

三個男人撿起了石頭,向蛇砸去。開初那些石頭都砸偏了。石頭堆積在蛇的四周,足夠給它砌一座很像樣的墳墓了。蛇從石頭中間昂起頭來,口中噝噝有聲,還吐出兩條長長的信子。兩個互相不太欣賞的女人緊靠在一起了,夕陽把她倆親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三個男人手握石頭,一點點縮短著和蛇的距離。石頭落在了蛇身上,這下,它打算逃跑了,它害怕人了,可惜被打中的那一段和石頭一起陷進了地里。又一塊石頭落在它頭上,它扭動一下還可以扭動的那段身子,死了。

江邊人說這種蛇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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