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輯 太陽攀響群山的音階 露營在星光下

我在1999年夏天走下夢筆山的北坡,穿過大片的杜鵑花叢與更加高大的冷杉巨大的樹影時,想起了山下的那個村莊。想起了那個十月的朝聖之旅。

後來,我在一塊林間草地上找到了幾朵鵝蛋菌。這是蘑菇中的上品。於是,我找來一些干樹枝,在冷杉樹下刨出一塊乾燥的地方,用樹上扯下來的乾燥的樹掛引燃了一團小小的火苗。其實,在那樣的野地里生火,很不容易看到火苗。我只是手感到了灼燙,看到銀灰色的樹掛上騰起一股青煙,就知道火燃起來了。把抗火也抗缺氧的打火機仔細收好時,乾枯的樹枝發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我知道這火真正燃起來了。於是,我又從杉樹上剝下一些厚厚的樹皮投進火里,這才回身去採摘那幾朵蘑菇。

這種蘑菇頂部是漂亮的黃色,從中間向四周漸次輕淺。那象牙色的肉腿卻是所有菌類里最最豐腴的。我準備好了用獵人的方式來享用一頓美餐。

在大山裡,時間的流逝變慢了,我等待著那堆火樹枝燃盡,在那些通紅的炭屑上,我就可以烤食新鮮蘑菇了。

我用小刀把黃色的菌子剖成兩半,攤放在散盡了青煙的火上,再細細地撒上鹽和辣椒面,水分豐富的菌子在火炭上燒得冒著水泡,吱吱作響。當水分蒸發掉一多半後,吱吱聲沒了,一股清香的氣息四處瀰漫。

我像十多年前打獵時燒菌子果腹時那樣吞咽著口水,然後把細嫩的菌子送進嘴裡。多麼柔軟嫩滑可口的東西啊!山野里的至味之物,我們久違了!

吃完兩大朵菌子,我從樹下摳起大塊的濕苔蘚把火壓滅,繼續往山下走去。我走的是一條捷徑,不一會兒,我又穿出森林,來到公路上。一輛吉普車駛來,我招招手,吉普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外地的商人,這個季節,到山裡來四處收購藥材與蘑菇。

他希望我走得遠一些,好跟他一路搭伴,但我告訴他只要坐到山下那個叫做納覺的寨子邊上。

我只打了個小小的瞌睡,那個寨子一幢幢覆蓋著木瓦的石頭建築就出現在眼前了。正午剛過不久的時分,寨子顯得很安靜。幾輛手扶拖拉機停在公路邊上。土裡有幾個在麥子中間拔草的女人。寨子對面的山坡上,那些沙棘與白樺樹間,飄揚著五彩的經幡。

再往下不遠的溪水上是一座磨坊。

地里拔草的女人們直起腰來,手搭涼棚,頂著耀眼的陽光向我張望。這時,要是我渴我餓,只需走到某一戶人家的門口,地里的女主人就會放下活計趕回家來,招待我一碗熱茶,一碗酥油糌粑。或者還有一大碗新鮮的酸奶。

但我只是向這些女人揮了揮手,便轉身順著一排木柵欄走到通往查果寺的那條小路跟前。

離開公路幾步,打開柵欄門,我進入了一片麥地,麥子正在抽穗灌漿,飽滿的綠色在陽光上閃閃發光。一種令人心生喜悅的光芒。夏天的小路潮潤而柔軟。

穿過麥地,走出另一道面向山坡的柵欄門,我就到一片開滿野花的山坡上了。那些鮮花中最為照眼的,是大片的紫花龍膽。

小路蜿蜒向上,當我走出第二身細汗的時候,隔著一道小小的山樑,便已然聽到了寺廟大殿前懸掛的鐵馬在細細的風中發出一連串悅耳的叮噹聲。我不是一個佛教徒,但這清越的聲音仍然給我一種清清泉水穿過心房的感覺。

然後是幾株老柏樹高高的墨綠色的樹冠出現在眼前,我不由得加快了腳步,於是,那座在嘉絨聲名遠播的寺廟便出現在眼前了。

但是,除非親歷此地,沒有人相信一個如此聲名遠揚的寺院會是如此素樸,素樸到有些簡陋的程度。我這樣說,是拿在並不富庶的藏區那些金碧輝煌,僧侶眾多的寺廟相比較。這樣一個簡樸的寺院深藏於深山之中,在一片向陽的山坡上,只是一座佔到一兩畝的建築。我想,作為一個精神領地的建築,本應就是這般素樸而又謙遜的模樣。

要不是迴廊里那一圈轉經輪,要不是廟門前那個煨桑的祭壇正冒著股股青煙,柏樹枝燃燒時的青煙四處瀰漫,我會把這座建築看成深山裡的一戶人家。

我久久地站在廟前,一邊聆聽著檐上的鐵馬,一邊往祭壇里添加新鮮的柏枝。

這時我聽到身後響起爽朗的笑聲。轉身時,一個老喇嘛古銅色的臉上漾開了笑容對我合起了雙掌。他的腕上掛著一串光滑的念珠,腰上是一把小刀般大小的鑰匙。

他說:要我開開大門嗎?

我說:謝謝。

然後,我相跟著他踏進了迴廊。他走在前面,我一一地推動了那些彩繪的木輪,輪子頂端一些銅鈴叮叮噹噹地響起來。轉行一圈,那些經輪還在吱吱嘎嘎地旋轉。喇嘛為我打開了大門。在他打開的這個殿里,我的目光集中在那座素樸的塔上。

塔身穿過一層樓面,要在上一層樓面才能看到逐漸細小的塔尖。而在這層佛殿里,所能看到的,就是佛塔那寶瓶狀的肚子。這是一座肉身塔。塔身里就供著阿旺扎巴圓寂後的肉身。

在塔肚的中央部分,開了一扇嵌著玻璃的小小的窗口,喇嘛說,從這個窗口可以看到阿旺扎巴的肉身。當地老百姓都相信,阿旺扎巴的肉身在他的生命停止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還在生長指甲與毛髮。這種傳說多少有點荒誕不經,而且,不止是在這個地方,在藏區很多地方,針對不同的高僧與活佛,都有相同的故事版本。所以,我謝絕了喇嘛要我走到那扇小窗口前去向里張望的邀請。

只是在塔前獻上了最少宗教意義的一條潔白哈達。

然後,就站在那裡定定地向塔尖上仰望,在高處,從塔頂的天窗那裡,射下來幾縷明亮的光線。光線里有很多細細的塵埃在飛舞。幾線蛛絲也被那頂上下來的光線照得閃閃發光。

我喜歡這個佛殿,因為這裡沒有通常那種佛殿叫人透不過氣來的金碧輝煌,也沒有太多的酥油燈燃燒出來的嗆人的氣味。

更因為那從頂上透下來的明亮天光。

光芒從頂上落下來,落在我的頭頂,讓人有種從裡向外被透耀的感覺。當然,我知道這僅僅是因為有了此情此境,而生出來的一種特別的感覺。

當我走出大殿後,這種感覺就消失了。但我相信,這樣素樸的環境更適合於我們表達對於一個傑出的古人的緬懷,適合於安置一個偉大而又潔凈的靈魂。因為宗教本身屬於輕盈的靈魂,那麼多的畫棟雕梁,那麼多的金銀珠寶,還有旺盛到令人窒息的香火,本來是想追尋人生與世界的終極目的的宗教,可能就在財富的堆砌與炫耀中把自身給迷失了。

喇嘛把我帶到他的住處。喇嘛們的住處是一座座緊挨在一起的木頭房子。房頂上覆蓋著被雨水淋成灰白色的木瓦。從低矮的木頭房子的數量看起來,這裡應該有十多位喇嘛。但這會兒,卻只有這一個喇嘛趔趔趄趄地走在我面前,帶著我順著一條傾斜的小路,走到他的住處前面。

喇嘛的小房子前還用柳枝做柵欄圍出了一方院子,院子辟成了小小的菜園。菜園裡稀稀落落的有些經霜的白菜。我看了一眼喇嘛,他笑了,說:「沒有肥料,菜長得不好。」

我也笑了笑,說:「很不錯了,一個喇嘛能自己種菜。」

夕陽銜山的時候,我吃了他煮的一鍋酸菜湯。他告訴我做酸菜的原料,就是自己種的白菜。傍晚的陽光給山野鋪上了一種柔和的金色光芒。在不遠處的一株柏樹下,一道泉水剛剛露出地表,就給引進了木梘槽里。於是,就有了一股永不停息的水流聲在嘩嘩作響。飛濺的水珠讓向晚的陽光照得珍珠般明亮。

就在這種情境中,我們談起了阿旺扎巴。

當年阿旺扎巴離開嘉絨向地勢更高的西藏進發。他所以如此,肯定也是在巫師作法那猙獰怪異的儀式中感到自己心靈的迷失。

他不是去西藏朝聖,因為在那個時代,苯教徒的聖地不在西藏,而在嘉絨地區大金川岸邊的雍忠拉頂寺。溫波阿旺是要去尋找。

尋找什麼呢?我想,他本人也不太清楚。當他上路的時候,心裡肯定也像我們上路去尋找什麼一樣,有著深深的迷茫與淡淡的惆悵。

但他上路了。他上路的時候並不知道要去西藏尋找什麼。很多嘉絨人都曾經和他一樣上路,但最後卻什麼都沒有找到。但是溫波阿旺比所有這些人都要幸運。因為,當他走上高原時,遇到了一群在宗教里困惑與迷失的人也在高原頂端四處漫遊,在漫遊中思考與尋找。

任何一種曾經清潔的宗教隨著時間的流逝,都在世俗化與政治化的過程中,令人痛心地禮崩樂壞。

於是,阿旺扎巴在高原上與一群尋找的人聚集在一起,從藏傳佛教的一部典籍轉向另一部典籍,從一個教派轉向另一個教派,但是,期待中的那種最美妙的覺悟並沒有出現。最後,他們遇到了一個先於他們尋找並宣稱已經找到了答案,解脫了困惑之苦的大師,於是,眾多尋找的靈魂便皈依了他。

按這位喇嘛告訴我的藏曆時間推算,阿旺扎巴上路的時間應該是公元1381年。喇嘛說,他是與另外三人一起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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