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平生風義兼師友 悼組緗

組緗畢竟還是離開我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最近幾年來,他曾幾次進出醫院。有時候十分危險。然而他都逢凶化吉,走出了醫院。我又能在池塘邊上看到一個戴兒童遮陽帽的老人,坐在木頭椅子上,欣賞湖光樹影。

他前不久又進了醫院。我仍然做著同樣的夢,希望他能再一次化險為夷,等到春暖花開時,再一次坐在木椅子上,為朗潤園增添一景。然而,這一次我的希望落了空。組緗離開了我們走了,永遠永遠地走了。對我個人來說,我失掉了一個有六十多年友誼的老友。偌大一個風光旖旎的朗潤園,楊柳如故,湖水如故,眾多的賢俊依然燦如列星,為我國的文教事業增添光彩。然而卻少了一個人,一個平凡又不平凡的老人。我感到空虛寂寞,名園有靈,也會感到空虛與寂寞的。

距今六十四年以前,在30年代的第一年,我就認識了組緗,當時我們都在清華大學讀書。歲數相差三歲,級別相差兩級,又不是一個系。然而,不知怎麼一來,我們竟認識了,而且成了好友。當時同我們在一起的還有林庚和李長之,可以說是清華園「四劍客」。大概我們都是所謂「文學青年」,都愛好舞筆弄墨,共同的愛好把我們聚攏在一起來了。我讀的雖然是外國語文系,但曾旁聽過朱自清先生和俞平伯先生的課。我們「四劍客」大概都偷聽過當時名噪一時的女作家謝冰心先生的課和燕京大學教授鄭振鐸先生的課。結果被冰心先生板著面孔趕了出來。和鄭振鐸先生我們卻交上了朋友。他同巴金和靳以共同創辦了《文學季刊》,我們都成了編委或特約撰稿人,我們的名字堂而皇之地赫然印在雜誌的封面上。鄭先生這種沒有一點教授架子,決不歧視小字輩的高風亮節,我曾在紀念他的文章中談到。我們曾聯袂到今天北京大學小東門裡他的住處訪問過他,對他那插架的寶書曾狠狠地羨慕過一陣。先生之風,山高水長,可惜長之和組緗已先後謝世,能夠回憶的只剩下我同林庚兩人了。

我們「四劍客」是常常會面的,有時候在荷花池旁,有時候在林蔭道上,更多的時候是在某一個人的宿舍里。那時我們都很年輕,我的歲數最小,還不到二十歲,正是幻想特多,不知天高地厚,彷彿前面的路上全鋪滿了玫瑰花的年齡。我們放言高論,無話不談,「語不驚人死不休」。個個都吹自己的文章寫得好,不是夢筆生花,就是神來之筆。林庚早晨初醒,看到風吹帳動,立即寫了兩句話:

破曉時天旁的水聲,

深林中老虎的眼睛。

當天就念給我們聽,眉飛色舞,極為得意。他的一篇詩稿上有一個「襲」字,看上去像是「聾」字。長之立即把這個「聾」字據為己有。原詩是「襲來了什麼什麼」,現在成了「聾來了什麼什麼」。他認為,有此一個「聾」字而境界全出了。

我們會面的地方,留給我印象最深的還是工字廳。這是一座老式建築,裡面迴廊曲徑,花木蓊鬱,後臨荷塘,那一個有名的寫著「水木清華」四個大字的匾,就掛在工字廳後面。這裡房間很多,數也數不清。中間有一座大廳,按現在的標準來說,也不算太大。廳里舊木傢具,在薄暗中有時閃出一點光芒。這是一個非常清靜的地方,平常很少有人到這裡來。對我們「四劍客」來說,這裡卻是侃大山(當時還沒有這個詞兒)的理想的地方。我記得茅盾《子夜》出版的時候,我們四個人又湊到一起,來到這裡,大侃《子夜》。意見大體上分為兩派:否定與肯定。我屬於前者,組緗屬於後者。我覺得,茅盾的文章死板、機械,沒有魯迅那種靈氣。組緗則說,《子夜》結構閎大,氣象萬千。這樣的辯論向來不會有結果的。不過是每個人淋漓盡致地發表了意見以後,你好,我好,大家都好,又談起別的問題來了。

組緗上中學時就結了婚。家境大概頗為富裕,上清華時,把家眷也帶了來。現在聽說中國留學生可以帶夫人出國,名曰伴讀。當時是沒有這個說法的。然而組緗的所作所為不正是「伴讀」嗎?組緗真可謂「超前」了。有了家眷,就不能住在校內學生宿舍里。他在清華附近西柳村租了幾間房子,全家住在那裡。我曾同林庚和長之去看過他。除了夫人以外,還有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小名叫小鳩子,是非常聰慧可愛的孩子。去年下半年,我去看組緗,小鳩子正從四川趕回北京來陪伴父親。她現在也已六十多歲,非復當日的小女孩兒了。我叫了一聲「小鳩子」,組緗笑著說:「現在已經是老鳩子了。」相對一笑,時間流逝得竟是如此迅速,我也不禁「驚呼熱中腸」了。

清華畢業後,我們「四劍客」,天南海北,在茫茫的赤縣神州,在更茫茫的番邦異域,各奔前程,為了糊口,為了養家,在花花世界中,摸爬滾打,歷盡苦難,在心靈上留下了累累傷痕。我們各自懷著對對方的憶念,在寂寞中,在沉默中,等待著,等待著。一直等到50年代初的院系調整,組緗和林庚又都來到了北大,我們這「三劍客」在暌離二十年後又在燕園聚首了。此時我們都已成了中年人,家事、校事、國事,事事縈心。當年的少年銳氣已經磨掉了不少,非復昔日之狂縱。燕園雖秀美,但獨缺少一個工字廳,缺少一個水木清華。我們平常難得見一次面,見面大都是在校內外召開的花樣繁多的會議上。一見面,大家哈哈一笑,箇中滋味,不足為外人道也。

時光是超乎物外的,它根本不管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從無始至無終,始終是狂奔不息。一轉瞬間,已經過去了四十年。其間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中國的老知識分子無不有切膚之痛,大家心照不宣,用不著再說了。我同組緗在牛棚中做過「棚友」,更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我們終於都離開了中年,轉入老年,進而進入耄耋之年。不但青年的銳氣消磨精光,中年的什麼氣也所余無幾,只剩下了一團暮氣了。幸好我們這清華園「三劍客」(長之早已離開了人間)並沒有頹唐不振,仍然在各自的領域裡辛勤耕耘,雖非「志在千里」,卻也還能「日暮行雨,春深著花」,多少都有所建樹,差堪自慰而已。

前幾年,我同組緗的共同的清華老友胡喬木,曾幾次對我說:「老朋友見一面少一面了!」我頗訝其傷感。前年他來北大參加一個什麼會。會結束後,我陪他去看了林庚。他執意要看一看組緗,說他倆在清華時曾共同搞過地下革命活動。我於是從林庚家打電話給組緗,打了好久,沒有人接。並非離家外出,想是高卧未起。不管怎樣,組緗和喬木至終也沒能再見上一面。喬木先離開了人間,現在組緗也走了。回思喬木說的那一句話,字字是真理,哪裡是什麼感傷!我卻是樂觀得有點可笑了。

我默默地接受了這個教訓,趕在組緗去世之前,想亡羊補牢一番。去年我邀集了幾個最老的朋友:組緗、恭三(鄧廣銘)、林庚、周一良等小聚了一次。大家都一致認為,老友們的興緻極高,難得浮生一夕樂。但在觥籌交錯中,我不禁想到了兩個人:一是長之,一是喬木,清華「劍客」於今飄零成廣陵散矣。我本來想今年再聚一次,被邀請者範圍再擴大一點。哪裡想到,如果再相聚的話,又少了一個人:組緗。暮年老友見一面真也不容易呀!

不管我還能活上多少年,我現在走的反正是人生最後一段路程。最近若干年來,我以憂患餘生,漸漸地成了陶淵明的信徒。他那形神兼備的詩,我深深服膺。我想努力做到「縱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懼」。我想努力做到宋人詞中所說的「悲歡離合總無情」。我覺得,自己的努力並沒有白費。我對這花花世界確已看透,名韁利鎖對我的控制已經微乎其微。然而一遇到傷心之事,我還不能「總無情」,而是深深動情,組緗之死就是一個例子。生而為人,孰能無情,一個「情」字不就是人之所異於禽獸者的那一點「幾稀」嗎?

有一件事卻讓我觸目驚心。我舞筆弄墨之十多年於茲矣。前期和中期寫的東西,不管內容如何,不管技巧如何,悼念的文章是極為稀見的。然而最近幾年來,這類文章卻逐漸多了起來。最初我沒有理會。一旦理會到了,不禁心驚膽戰。一個人到了老年,如果能活得長一點,當然不能說是壞事。但是,身旁的老友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自己,宛如鄭板橋詩所說的「刪繁就簡三秋樹」,如果「簡」到只剩下自己這一個老枝,豈不大可哀哉!一個常常要寫悼念文章的人,距離別人為自己寫悼念文章,大概也為期不遠了。一想到這一點,即使自己真能「不喜亦不懼」,難道就能無動於衷嗎?

但是,眼前我並不消極,也不頹唐,我決不會自尋「安樂死」的。看樣子我還能活上若干年的,我耳不聾,眼稍昏,抬腿就是十里八里。王濟夫同志說我是「奇蹟」,他的話有點道理。我計畫要做的事,其數量和繁重程度,連一些青年或中年人都會望而卻步,借用馮友蘭先生的話,我是「欲罷不能」。天生是辛勞的命,奈之何哉!看來悼念文章我還是要寫下去的。我並沒有老友臧克家要活到一百二十歲那樣的雄心壯志,退而求其次,活到九十多,大概不成問題。我還有多少悼念文章要寫呀,恐怕沒有人敢說了。

1994年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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