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留得枯荷聽雨聲 追憶李長之

稍微了解我的交遊情況的人,恐怕都會有一個疑問:季羨林是頗重感情的人,他對逝去的師友幾乎都寫了紀念文章,為什麼對李長之獨付闕如呢?

這疑問提得正確,正擊中了要害。我自己也有這個疑問的。原因究竟何在呢?我只能說,原因不在長之本人,而在另一位清華同學。事情不能說是小事一端,但也無關世界大局和民族興亡,我就不再說它了。

長之是我一生中最早的朋友。認識他時,我只有八九歲,地方是濟南一師附小。我剛從私塾轉入新式小學,終日嬉戲,並不念書,也不關心別人是否念書。因此對長之的成績如何也是始終不知道的,也根本沒有想知道的念頭。小學生在一起玩,是常見的現象,至於三好兩歹成為朋友,則頗為少見。我同長之在一師附小的情況就是這樣,我不記得同他有什麼親密的往來。

當時的一師校長是王祝晨先生,是有名的新派人物,最先接受了「五四」的影響,語文改文言為白話。課本中有一課是舉世皆知的「阿拉伯的駱駝」。我的叔父平常是不大關心我的教科書的。無巧不成書,這一個「阿拉伯的駱駝」竟偶然被他看到了。看了以後,他大為驚詫,高呼:「駱駝怎麼能說話呢?荒唐!荒唐!轉學!轉學!」

於是我立刻就轉了學,從一師附小轉到新育小學(後改稱三合街小學)。報名口試時,老師出了一個「騾」字,我認識了,而與我同去的大我兩歲的彭四哥不認識。我被分派插入高小一年級,彭四哥入初小三年級:區區一個「騾」字為我爭取了一年。這也可以算是一個逸事吧。

我在新育小學,不是一個用功的學生,不愛念書,專好打架。後來有人講我性格內向,我自己也認為是這樣;但在當時,我大概很不內向,而是頗為外向的,打架就是一個證明。我是怎樣轉為內向的呢?這問題過去從未考慮過,大概同我所處的家庭環境有關吧。反正我當時是不大念書的。每天下午下課以後,就躲到附近工地堆磚的一個角落裡,大看而特看舊武俠小說,什麼《彭公案》、《施公案》、《濟公傳》、《東周列國志》、《封神演義》、《說岳》、《說唐》等等。《彭公案》我看到四十幾回,越續越荒唐,我卻樂此不疲。不認識的字當然很多。秋妹和我常開玩笑,問不認識的字是用筷子夾呢,還是用笤帚掃;前者表示不多,後者則表示極多,我大概是用笤帚掃的時候居多吧。讀舊小說,叔父稱之為「看閑書」,是為他深惡而痛絕的。我看了幾年閑書卻覺得收穫極大。我以後寫文章,思路和文筆都似乎比較通暢,與看閑書不無關聯。我痛感今天的青年閑書看得不夠。是不是看閑書有百利而無一弊呢?也不能這樣說,比如我想練「鐵砂掌」之類的笑話,就與看閑書有關。但我認為,那究竟是些雞毛蒜皮的事,用不著大張撻伐的。

看閑書當然會影響上正課。當時已經實行了學年學期末考試張榜的制度。我的名次總盤旋在甲等三四名,乙等一二名之間,從來沒有拿到過甲等第一名。我似乎也毫無追求這種狀元的野心,對名次一笑置之,我行我素,閑書照看不誤。

我一轉學,就同長之分了手。一分就是六年。新育畢業後,按常理說,我應該投考當時大名鼎鼎的濟南一中的。但我幼無大志,自知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我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只是湊合著報考了與「爛育英」相提並論的「破正誼」。但我的水平,特別是英語水平,恐怕確實高於一般招考正誼中學的學生,因此,我入的不是一年級,而是一年半級,討了半年的便宜。以後事實證明,這半年是「狗咬尿泡一場空」,一點用處也沒有。至於長之,他入的當然是一中。一中畢業以後,他好像是沒有入山大附中,而是考入齊魯大學附中,從那裡又考入北京大學預科。但在北大預科畢業後,卻不入北大,而是考入清華大學。我自己呢,正誼畢業以後,念了半年正誼高中。山大附設高中成立後,我轉到那裡去念書。念了兩年,日寇佔領了濟南,停學一年,1929年,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成立,我轉到那裡,1930年畢業,考入清華大學。於是,在分別六年之後,我同長之又在清華園會面了。

長之最初入的是生物系,看來是走錯了路。我有一次到他屋裡去,看到牆上貼著一張圖,是他自己畫的細胞圖之類的東西,上面有教員改正的許多地方,改得花里胡哨。長之認為,細胞不應該這樣排列,這樣不美。他根據自己的審美觀加以改變,當然就與大自然有違。這樣的人能學自然科學嗎?於是他轉入了哲學系。又有一次我走到他屋裡,又看到牆上貼著一張法文試卷。上面法文教員華蘭德老小姐用紅筆改得滿篇紅色,熠熠閃著紅光。這一次,長之沒有說,法文不應該這樣結構,只是苦笑不已,大概是覺得自己的錯誤已經打破了世界紀錄了吧。從這兩個小例子上,完全可以看出,長之是有天才的人,思想極為活躍,但不受任何方面的繩墨的約束。這樣的人,做思想家可能有大成就,做語言學家或自然科學家則只能有大失敗。長之的一生證明了這一點。

我同長之往來是很自然的。但是,不知道是怎樣一來,我們同中文系的吳組緗和林庚也成了朋友,經常會面,原因大概是我們都喜歡文學,都喜歡舞筆弄墨。當時並沒有什麼「清華四劍客」之類的名稱,可我們毫無意識地結成了一個團伙,則確是事實。我們會面,高談闊論,說話則是盡量誇大,盡量偏激,「揮斥方遒」,糞土許多當時的文學家。有一天,茅盾的《子夜》剛出版不久,在中國文壇上引起了極大的震動。我們四人當然不會無動於衷,就聚集在工字廳後面的一間大廳里,屋內光線不好,有點陰暗。但窗外荷塘里卻是紅荷映日,翠蓋蔽天,綠柳垂煙,鳴蟬噪夏,一片暑天風光。我們四人各抒己見,有的讚美,有的褒貶,前者以組緗為代表,後者的代表是我,一直爭到室內漸漸地暗了下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們方才鳴金收兵。遙想當年的鵝湖大會,盛況也不過如此吧。

由於我們都是「文學青年」,又都崇拜當時文壇上的明星,我們都不自覺地拜在鄭振鐸先生門下,並沒有什麼形式,只是旁聽過他在清華講「中國文學史」的課,又各出大洋三元訂購了他的《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鄭先生是名作家兼學者,但是絲毫沒有當時的教授架子,同我談話隨便,笑容滿面,我們結成了忘年交,終生未變。我們曾到他燕京大學的住宅去拜訪過他,對他那藏書插架之豐富,狠狠地羨慕了一番。他同巴金、靳以主編了《文學季刊》,一時洛陽紙貴。我們的名字赫然印在封面上,有的是編委,有的是特約撰稿人。虛榮心恐怕是人人有之的。我們這幾個二十歲剛出頭的毛頭小夥子,心裡有點飄飄然,不是很自然的嗎?有一年暑假,我同長之同回濟南,他在家中宴請老舍,邀我作陪,這是我認識老舍先生之始,以後也成為了好朋友。

我同長之還崇拜另一位教授,北京大學德文系主任、清華大學兼任教授楊丙辰先生。他也是馮至先生的老師,早年在德國留過學,沒拿什麼學位,翻譯過德國一些古典名著,其他沒有什麼著作。他在北京許多大學兼課,每月收入大洋一千餘元,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數目。他有一位年輕貌美的夫人,以捧京劇男角為主要業務。他則以每天到中山公園閑坐喝茶為主要活動。夫婦感情極好,沒有兒女。楊先生的思想極為複雜,中心信仰是「四大皆空」。因此教書比較隨便,每個學生皆給高分。有一天,他拿給長之和我一本德文講文藝理論的書,書名中有一個德文字:Literatur Wissenschaft,意思是「文藝科學」。長之和我都覺得此字極為奇妙,玄機無窮,我們簡直想跪下膜拜。我們倆誰也沒有弄明白,葫蘆里究竟賣的是什麼葯。後來我到了德國,才知道這是一個非常一般的字,一點玄妙也沒有。長之卻寫文章,大肆吹捧楊先生,稱他為「我們的導師」。長之稱他自己的文學批評理論為「感情的批評主義」。我對理論一向不感興趣,他這「感情的批評主義」是不是指願意怎麼說就怎麼說,完全以主觀印象為根據,我不得而知,一直到今天,我也是一點都不明白。

有一位姓張的中文系同學,同我們都不大來往,與長之來往極密。長之張皇「造名運動」,意思是儘快出名,這位張君也是一個自命「天才」的人,在這方面與長之極為投機。對這種事情,我不置一詞,但是他從圖書館借書出來,挖掉書中的藏書票,又用書來墊床腿,我則極為不滿,而長之漠然置之,這卻引起了我的反感。我認為,這是損人利己的行為,是不道德的。再擴大了,就會形成曹操主義:「寧教我負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負我。」對一個文明社會來說,是完全要不得的。我是不是故意危言聳聽呢?我決無此意。這位張君,我畢業後又見過一次面,以後就再沒有聽到過他的消息,不知所終了。

時間已經到了1935年。我在清華畢業後,在濟南省立高中教過一年國文。這一年考取了清華與德國的交換研究生。我又回到北京辦理出國手續,住在清華招待所里。此時長之大概是由於轉系的原因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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