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留得枯荷聽雨聲 回憶湯用彤先生

自己已經到瞭望九之年。過去八十多年的憶念,如雲如煙,浩渺一片。但在茫茫的煙霧中,卻有幾處閃光之點,宛如夏夜的晴空,群星上千上萬,其中有大星數顆,熠熠閃光,明亮璀璨。無論什麼時候回想起來,都晶瑩如在眼前。

我對於湯用彤先生的回憶就是最閃光之點。

但是,有人會提出疑問了:「你寫了那麼多對師友的回憶文章,為什麼單單對於你回憶中最亮之點的湯錫予(先生的號)先生卻沒有寫全面的回憶文章呢?」這問得正確,問得有理。但是,我卻有自己的至今還沒有說出過的說法。試想:錫予先生是在哪一年逝世的?是在1964年。一想到這個年份,事情就很清楚了。在那時候,階級鬥爭已經快發展到年年講、月月講、日日講的程度。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雖然還沒有爆發,但是對政治稍有敏感的人,都會已經感到「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高壓氣氛。錫予先生和我都屬於後來在「十年浩劫」中出現的「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這一號的人物,我若一寫悼念文章,必然會流露出我的真情來。如果我還有什麼優點的話,那就是,沒有真感情,我不寫回憶文章。但是,在那個時代,真感情都會被歸入「小資產階級」的範疇,而一旦成了「小資產階級」,則距離「修正主義」只差毫釐了。我沒有這個膽量,所以就把對錫予先生懷念感激之情,深深地埋在我的心靈深處。到今天,環境氣氛已經大大地改變了,能夠把真情實感從心中移到紙上來了。

因為不在一個學校,我沒有能成為錫予先生的授業弟子。但是,他的文章我是讀過的,他的道德我是聽說過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早已是我崇拜的對象。我也崇拜一些別的大師,讀其書未見其人者屢見不鮮。但我卻獨獨對錫予先生常有幻象:我想像他是一個瘦削慈祥的老人,有五綹白須,飄拂胸前。對於別的大師,沒見過面的大師,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幻象,此理我至今不解。但是,我相信,其中必有原因,一種深奧難言的原因。既然「難言」,現在就先不「言」吧。

1945年,我在德國待了整整十年之後,「二戰」結束,時來入夢的祖國母親在召喚我了,我必須回國了。回國後,必須找一個職業,用當時的話來說,就是「搶一隻飯碗」。古人云:「民以食為天。」沒有飯碗,怎麼能過日子呢?於是我就寫信給我的恩師、正在英國治療目疾的陳寅恪先生,向他報告我十年來學習的過程。我的師祖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正是他的老師,而我的德國恩師瓦爾德施密特(Ernst Waldschmidt)正是他的同學。因此,我一講學習情況,他大概立即瞭然。不久我就收到他的一封長信,信中除了一些獎掖鼓勵的話以外,他說,他想介紹我到北京大學任教。這實在是望外之喜。北大這個全國最高學府,與我本有一段因緣。1930年我曾考取北大,因夢想出國,棄北大而就清華。現在我的出國夢已經實現了,陰陽往複,往往非人力所能定,我終究又要回到北大來了。我簡直狂喜不能自已,立即回信應允。這就是我來北大的最初因緣。

1945年10月,我離開住了十年的「客樹回望成故鄉」的哥廷根,揮淚辭別了像老母一般的女房東,到了瑞士,在這山青水綠的世界公園中住了將近半年,然後經法國馬賽、越南西貢、英國佔領的香港,回到了祖國的上海。路上用了將近四個月。時「二戰」中遺留在大洋里的水雷尚未打撈,時時有觸雷的危險。載著上千法國兵的英國巨輪的船長,隨時都如臨深履薄,戰戰兢兢,終於靠他們那一位上帝的保佑,渡過了險境,安然抵達西貢。從西貢至香港,海上又遇到颶風,一晝夜,小輪未能前進一寸。這個險境也終於渡過了。離開祖國將近11年的兒子又回到母親懷抱里來了。臨登岸時,我思緒萬端,悲喜交集,此情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初到上海,人地生疏,我彷彿變成了瑞普·凡·溫克(Rip van Winkle),滿目茫然。幸而臧克家正住在那裡,我在他家的榻榻米上睡了十幾天。又轉到南京,仍然是無家可歸,在李長之的辦公桌上睡了一個夏天。當時寅恪師已經從英國回國,我曾到他借住的俞大維的官邸中去謁見他。師生別離已經十多年了,各自談了別後的情況,都有九死一生之感。杜甫詩說「今夕復何夕?共此燈燭光」,不啻為我當時的心情寫照也。寅恪師命我持在德國發表的論文,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去見當時北大代理校長傅斯年先生,時校長鬍適尚留美未返。傅告訴我,按照北大的規定,在國外拿了學位回國的人,只能給予副教授的職稱。我對此並不在意,能入北大,已如登龍門了,焉敢還有什麼痴心妄想?如果真有的話,那不就成了不知天高地厚了嗎?

在南京做了一個夏天的「流動人口」,雖然飽賞了台城古柳的清碧,玄武湖旖旎的風光,卻也患上了在南京享有盛名的瘧疾,頗受了點苦頭。在那年的秋天,我從上海乘海輪到了秦皇島,又從秦皇島乘火車到了北平。錫予先生讓陰法魯先生到車站去迎接我們。時屆深秋,白露已降。「凄清彌天地,落葉滿長安」(長安街也),我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凄涼中有欣慰,悲愁中有興奮,既憶以往,又盼來者,茫然懵然,住進了幾乎是空無一人的紅樓。

第二天,少曾(陰法魯號)陪我到設在北樓的文學院院長辦公室去謁見錫予先生,他是文學院長。這是我景慕多年以後第一次見到先生。把眼前的錫予先生同我心中幻想的錫予先生一對比,當然是不相同的,然而我卻更愛眼前的錫予先生。他面容端嚴慈祥,不苟言笑,卻是即之也溫,觀之也誠,真藹然仁者也。先生雖留美多年,學貫中西,可是身著灰布長衫,腳踏圓口布鞋,望之似老農老圃,沒有半點「洋氣」,沒有絲毫教授架子和大師威風。我心中不由自主地油然生幸福之感,渾身感到一陣溫暖。晚上,先生設家宴為我接風,師母也是慈祥有加,更增加了我的幸福之感。當時一介和一玄都還年小,恐怕已經記不得那天的情景了。我從這一天起就成了北大的副教授,開始了我下半生的新生活,心中陶陶然也。

我可絕沒有想到,過了一個來星期,至多不過十天,錫予先生忽然告訴我:我已經被聘為北京大學正教授兼新成立的東方語言文學系系主任,並且還兼任文科研究所的導師。前兩者我已經不敢當,後一者人數極少,皆為飽學宿儒,我一個三十多歲的名不見經傳的毛頭小夥子,竟也濫竽其間,我既感光榮,又感惶恐不安。這是誰的力量呢?我心裡最清楚:背後有一個人在,這都出於錫予先生的垂青與提攜,說既感且愧,實不足以表達我的心情。我做副教授任期之短,恐怕是前無古人的,這無疑是北大的新紀錄,後來也恐怕沒有人打破的。我只能說,這是一種恩情,它對我從那以後一直到今五十多年在北大的工作中,起了而且還在起著激勵的作用。

但是,我心中總還有一點遺憾之處:我沒有能成為錫予先生的授業弟子。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大概是1947年,錫予先生開「魏晉玄學」這一門課,課堂就在我辦公室的樓上。這真是天賜良機,我焉能放過!新中國成立前的教授,相對來講社會地位高,工資收入豐,存在決定意識,這樣就「決定」出來了「教授架子」。架子人人皆有,各有巧妙不同,沒有架子的也得學著端起一副拒人的架子。我自認是一個上不得台盤的人,有沒有架子,我自己不得而知。但是,在錫予先生跟前,宛如小丘之仰望泰岳,架子何從端起!而且聽先生講課,正是我求之不得的。在當時,一位教授聽另外一位教授講課,簡直是駭人聽聞的事。這些事情我都不想,毅然徵得了錫予先生的同意,成了他班上的最忠誠的學生之一,一整年沒有缺過一次課,而且每堂課都工整地做聽課的筆記,巨細不遺。這一大本筆記,我至今尚保存著,只是「只在此室中,書深不知處」了,有朝一日總會重見天日的。這樣一來,我就自認為是錫予先生的私淑弟子,了了一個夙願。

錫予先生對我的關心是多方面的。他讓我從紅樓搬到文科研究所的大院子里去住,此地在明朝是令人聞而觳觫的特務機關東廠,是專殺好人折磨好人的地獄,據說當年的水牢還有遺迹保留著。「庭院深深深幾許」,我住在最裡面一個院子里,裡面堆滿考古挖掘出土的漢代磚棺,陰氣森森,傳說是鬧鬼的凶宅之一。晚上沒有人敢來找我,除非他在門房打聽得萬分清楚:季羨林確是在家裡,才敢邁步走進。我也並非「季大膽」,只是在歐洲十年多,受了「西化」,成了一個「無鬼論」者,所以能處之泰然。夏夜昏黑,我經常在縷縷的馬櫻花香中,怡然入夢。

當時的北大真正是精兵簡政。只有一個校長鬍適之先生,還經常不在學校,並沒有什麼副校長。一個教務長主管全校的教學科研工作。一個秘書長主管全校的後勤工作。六個學院:文、理、法、農、工、醫,各設院長一人。也沒有聽說有什麼校院長聯席會,什麼系主任聯席會。專就文學院而論,錫予先生孤身一人,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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