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留得枯荷聽雨聲 壽作人

我收到了江蘇文藝出版社張昌華先生的來信,裡面講到老友吳作人教授最近的情況。為了存真起見,我索性抄一段原信:

那日下午,我們應約到吳作人先生家,為他拍照。他已中風,較嚴重。蕭先生說他對以前的事記得清楚,對目下的事過目皆忘。有一件事,當時我十分激動,想立即告訴您的。那日,為吳先生拍過照以後,請他簽名。我們把簽名冊送到他手中,我一頁頁翻過。當見到您簽的那頁時,十分激動,用手指著您的簽字直抖,雙唇顫抖,眼睛含著淚花。他執筆非要簽在您的名字旁,蕭夫人怕他弄損了您的簽字不好製版,請他在另一頁上籤,他固執不肯,樣子十分生氣。最後還是在另頁上籤了,但十分令人悲傷,也十分令人感動。悲傷的是一代美術大師連自己的名字也簽不起來了(想不出),儘管蕭夫人再次提醒,他寫不出自己的名字,倒寫了一堆介乎美術線條的草字。雜亂,但十分清楚可辨的是您的「林」字。我想大概當時他完全沉浸在對您的美好回憶中。我可揣測,你們之間一定有著十分感人的友誼。而且,寫著寫著,他流了淚。他的簽名始終沒有完成。最後蕭夫人用一張他病中精神狀態好時簽在一張二寸長紙條上的名字,我們為此十分激動、感動。

讀了這一段信,我的心顫抖起來。難道還有人看了這樣發自內心的真摯的行動而不受感動的嗎?何況我又是一個當事人!我可萬萬沒有想到,分別還不過一兩年,老友作人兄竟病到這個樣子。我也流了淚。

我為老友祝福,祝他早日康復!

回想起來,我同作人兄相交已經將近半個世紀了。新中國成立前夕,不是在1947年,就是在1948年,當時我已到北京大學來工作,學校還在沙灘。我籌辦了一個印度偉大詩人泰戈爾的畫展,地點在孑民堂。因為大畫家徐悲鴻先生曾在印度泰戈爾創立的國際大學待過,而且給泰翁畫了那一幅有名的像。所以我就求助於悲鴻先生。徐先生非常熱心,借畫給我,並親自到北大來指導。偕同他來的有徐夫人廖靜文女士,還有作人兄。

這是我同作人第一次見面,他留給我非常美好的印象。當時我們都還年輕。我只有三十六七歲,作人也不過這個年齡,都正是風華正茂的時候。關於他的大名,我卻早已聽說過了。我對繪畫完全外行。據內行人說,中國人學習西洋的油畫,大都是學而不像;真正像的,中國只有一人,這就是吳作人。這話有多大根據,我實在說不上來。但是作人卻因此在我眼中成了傳奇人物。當我同這一位傳奇人物面對面站在一起的時候,我用好奇的眼光打量他,只見他身材頗為魁梧,威儀儼然,不像江南水鄉人物。他沉默寡言,然而待人接物卻是誠摯而淳樸。

從此以後,在無言中我們就成了朋友。

忘記了準確的時間,可能是在解放初期,我忽然對藏畫發生了興趣。我雖然初出茅廬,但野心頗大:不收齊白石以下的作品。我於是請作人代我買幾張白石翁的作品。他立即以內行的身份問我:「有人名的行不行?」當時收藏家有一種偏見,如果畫上寫著受贈者的名字,則不如沒有寫名的值錢。我覺得這個偏見十分可笑,立即答道:「我不在乎。」作人認識白石翁,他買的畫決不會是贗品。過了不久,他就通知我:畫已經買到。我連忙趕到他在建國門內離開古觀象台不遠的老房子里去取畫。有四五張之多,依稀記得付了約相當於以後人民幣三十元的價錢。這幾張畫成了我藏畫的起點。

此後不久,在1951年,作人和我同時奉派參加解放後第一個大型的出國代表團:中國文化代表團,赴印度和緬甸訪問。代表團規模極大,團員文理兼備,大都是在某一方面有代表性的學者和藝術家,其中頗不乏非常知名的人物,比如鄭振鐸、馮友蘭等。我們從1951年春天開始籌備,到1952年1月24日完成任務回國,前後共有八九個月。我幾乎天天都同作人在一起。我們曾在故宮裡面一個大殿裡布置了規模極大的出國圖片展覽,請周恩來總理親臨審查。我們團員每一個人幾乎都參加工作,參加勞動,大家興緻很高。我同作人,年紀雖輕,都是從舊社會走過來的。當時我們看什麼東西都是玫瑰色的,都是光輝燦爛的。我們都懷著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既興奮,又愉快,既矯健,又閑逸的,飄飄然的感覺,天天彷彿在雲端里過日子。

1951年9月20日,我們從北京乘火車出發,在廣州停留了一段時間,然後到香港,乘輪船先到緬甸仰光,只停留了極短的時間,就乘飛機抵印度加爾各答,開始了對印度的正式訪問。在印度待了約六周,東西南北中的大城市以及佛教聖跡,無不遍訪,一直到了亞洲大陸最南端的科摩林海角,在印度洋里游泳。最後又回到緬甸,進行正式訪問。1952年1月10日乘船返抵香港。1月24日回到北京,完成了一個大循環。

那一種飄飄然的感覺,始終伴隨著我。在海外的時候,更像是在雲端里過日子了。

往事如雲如煙。現在回憶起來,有的地方清晰,有的地方就比較模糊。我現在彷彿是面對著黃山的雲海。我同作人兄在這長達八九個月中相處的回憶,就像雲海中迷茫的白雲,一片茫然;但是,在某一些地方,在一片迷茫中又露出了黑色的山頭,黑白相對照,特別引人注目。

這樣的山頭,最突出的有兩個:一在印度的科欽,一在緬甸的東枝。

說起科欽,真是大大地有名。這個地方,我們古書上稱之為柯枝,是印度西海岸上的一個自古以來就著名的港口。在歷史上就同中國有過來往。我國明代的大航海家鄭和也曾到過這裡。這一座港口城市很小很小,但到處留有中國的痕迹。房屋建築的山牆,據印度主人說,是中國式的。連海里捕魚的網也據說是來自中國。博物館裡陳列著大量的中國明代的青花瓷盤和瓷碗,閃耀著青白色的歷史的光輝。中國人來到此處,處處引發思古之幽情,不是很自然的嗎?

我們到了以後,城市很快就參觀完畢。一天早晨,主人安排我們乘小輪遊覽海港。此時旭日初升,海波不興。我們分乘幾艘小輪,向大海駛去。「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我們在海灣里兜開了圈子。遙想當年鄭和率水師,不遠萬里,來到此處,為中印兩國人民架起了一座友誼的金橋。千百年來,連綿未斷。今天我們又來到此處,此時我們真是心潮澎湃,意氣風發。我們一路上唱的一首當時風靡全國的歌又自然而然地湧出我們的喉嚨:「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嘹亮!」那令人歡欣鼓舞的內容,回還往複的旋律,宛如眼前海中的波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綿起伏,永無止境。眼前景色如此,我們彷彿前能見古人,後能想來者,天地毫不悠悠,生趣就在眼前。情與景會,歌聲愈唱愈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我們彷彿成了主沉浮的宇宙之主了。在唱的過程中,我注意到,作人唱的同我們有時有點區別,聲音低沉。我好奇地問了他一聲。他說這是二重唱的和音。我恍然又增添了一點見識。

我們都返老還童,飄飄然彷彿在雲端里過日子。

緬甸的東枝,是一個同印度科欽迥異其趣的地方。此地既無大海,也無大山。但是林泉秀美,花木扶疏,大地上一片濃碧。現在向記憶里去搜尋東枝,竟無一點黃色的影子;唯一的例外是那些在萬綠叢中閃著黃光的小星星,這是橘園中懸掛在枝頭的柑橘,它吸引住了人們的目光。東枝最著名的地方當屬茵萊湖。此湖不但名顯緬甸,而且蜚聲全球,因為她有一些非常特殊的地方。她是一個長達百里的狹長的淡水湖。湖中所有的島都是「浮島」,就是漂浮在湖面上能夠活動的島。島是人工製造成的。人們在漂浮在水面的葦叢上撒土。過一段時間,葦叢受壓下沉,上面又長出了新的蘆葦,於是再在上面撒上土。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年深日久,面積越來越大,體積越來越深,就形成了浮島。在大的浮島上可以修建木樓,木樓連接,成了水村。村中有工廠,有商店,當然也有住宅,村村相連,形成水城。居民往來,皆乘小船。此地划船姿勢為世界他處所不見。舟子站在船頭,用一隻腳來划船,行駛頗速。居民很少登陸,死後拋屍水中。據說此地的居民是不吃魚的,因為魚是吃死屍長大的。

在這樣童話王國般的環境里,我們參觀任務不重,悠閑自在,遺世而獨立,頗多聊天的機會。我和作人常常對坐橘園,信口閑聊,上天下地,海闊天空,沒有主題,而興趣盎然。

我們又飄飄然,彷彿在雲端過日子。

回國以後,各有各的工作崗位,見面的機會就很少了。我曾多次講到過,我有一個最大的缺點,就是不樂意拜訪人。我由此而對我一些最尊敬的師友抱憾者屢屢矣。對於作人,我也蹈了這個覆轍。幸而在若干年前,我們同參加全國人大常委會,待了五年。常委會的會是非常多的,每兩月我們必能見面一次。可惜沒能找出時間,像在印度和緬甸那樣,晤對閑聊。在這期間,他曾親臨寒舍,帶給我一冊影印的他同夫人蕭淑芳女士的畫冊。此情此誼,至今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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