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君子隆師而親友 《胡適全集》序——還胡適以本來面目

在中國近百年來的學術史上、思想史上、文化史上、文學史上,甚至教育史上,胡適都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一個矛盾重重的人物,一個物議沸沸揚揚的人物,一個很值得研究而又非研究不行的人物。

最近安徽教育出版社決定出版約莫有兩千萬字的《胡適全集》,征序於我。我沒有怎樣考慮,便輕率地答應了下來。現在說是輕率,但在當時並沒有一點輕率的感覺,反而覺得確有點把握。因為我從中學起,一直到大學,到留學,到回國任教,胡適的著作從《嘗試集》《胡適文存》起,一直到《胡適論學近著》,再加上報紙雜誌上他的那一些政論文章都讀過,有的還讀了不止一遍。對他的學術造詣以及對政治和社會問題的看法,自己覺得頗有把握。在另一方面,在40年代後半期,我作為北京大學的一個系主任,同作為校長的胡適,經常有接觸的機會,請示彙報,例所難免。在學術研究方面,我同他一樣,都推崇考據之學,頗能談得來。從而對他的為人,待人接物,應對進退,有充足的感性認識。有了這兩個方面,為他的《全集》寫序,心裡是覺得頗有底兒的,答應下來,難道還能算是輕率嗎?

但是,一旦靜心構思,準備動筆,我才憬然頓悟:自己答應得真是過於輕率了。我平常寫東西,下筆頗快。這一次我卻想一改舊習,學一學我的老祖宗季文子,要「三思而後行」,想把序寫得好一點,寫出一點水平來。適逢當今學壇突然掀起一股「胡適熱」,僅就我視線所及,已經有十多種關於胡適的論著和胡適本人的著作出版問世。我覺得,要想寫好這一篇序,必須熟讀今賢書,從他們的書中吸取營養,擴大自己的眼界,開拓自己的思路。這個想法不能說不正確。古代中外許多聖賢不都提倡多聞嗎?

於是我就多方搜求,得到了十幾種胡適的書和關於胡適的書,整整齊齊,羅列案頭,準備一一閱讀,然後下筆,定能彩筆生花,寫出一篇美妙的序文來。讀了第一本書,覺得獲得了很多知識,心裡甜絲絲的。讀了第二本,又覺得增長了很多知識,心裡又甜絲絲的。記得外國什麼哲學家說過,讀別人的書,好像是讓別人在自己的腦袋裡跑馬。跑第一次馬時,我覺得跑得好,跑得有道理。跑第二次馬時,我就覺得有點不對頭。比方說,第一次跑馬,馬頭向東。第二次跑馬,馬頭卻突然轉而向西。究竟是向東對呢,還是向西對?我有點糊塗起來了。我這「糊塗」並不「難得」,是於無意中得之的。在糊塗中,我自己暗自思忖:如果第三次跑馬而馬頭向南,第四次跑馬而馬頭向北,我腦袋裡豈非天下大亂了嗎?這樣一來,我將茫然,懵然,無所適從,我將完全處於被動的地位,變成一位獃子。

我於是下定決心,當機立斷,把案頭的書推開,除了偶爾翻閱一下以外,不再從頭認真細讀。與其讓別人在自己腦袋裡跑馬,何不讓自己跑幾趟馬呢?此時,我彷彿成了菩提樹下的如來佛,塵障全逝,本性固融,丟掉了桎梏,獲得了大自在。

且看我跑出些什麼結果來。

中國近百年來的學術史,也可以說是20世紀的學術史,究竟應該怎樣分期,我還沒有讀到並世賢哲們的著作。我自己在這方面決不敢以內行自居,本著「半瓶子醋晃蕩」的原則,提出自己的看法。學術總是脫離不開政治的,以政治環境為綱,我想把20世紀的中國學術史分為五個階段:

(一)1901—1911年

(二)1911—1919年

(三)1919—1949年

(四)1949—1978年

(五)1978—現在

我在下面試著加以簡略的分析。

我覺得,要想探索中國近百年來的學術史,必須抓住三條線索或者三條脈絡:一條是遵守乾嘉諸老的以考據為基礎的治學方法;一條是利用西域和敦煌新發現或新出土的古代典籍和文物;一條是——利用美國學者費正清的現成的話——「中國對西方的反應」(a''s respoo the west)。第一條和第三條都明白易懂。只有第二條需要加點解釋。中國學術史上——我想,世界學術史也一樣——有一種現象或者甚至一條規律:有新材料發現,就能把學術研究向前推進一步,在學術史上形成一個新的階段或新的時代。這樣的例子,中外都不缺乏。在中國學術史上,最新的一次材料大發現,就是西域考古成果和敦煌遺書。關於這個問題,王靜安先生做過演講,而且他自己就是身體力行的人。陳寅恪先生在《王靜安先生遺書·序》(見《金明館叢稿二編》)一文中說:「然詳繹遺書,其學術內容及治學方法,殆可舉三目以概括之者。一曰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二曰取異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三曰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之材料互相參證。」這真可謂要言不煩。以簡單明了的三目概括了王靜安一生「幾若無涯岸之可望」的治學範圍和治學方法,真是大手筆。寅恪先生的第一目和第二目,相當於我上面說的第二條,第三目相當於我說的第三條,大家一看就可以明白。

我在下面分析我提出來的五個階段時,就以陳先生的三目為綱。只有提綱,才能挈領。我的分析當然以適之先生為主,因為我不是在寫《中國近百年來學術史》,而是寫《胡適全集》的序。在五個階段中,第一階段與胡適關係不大,那時他還是青年學生。第二階段則與他關係至大,他是這一階段的主角。第三階段他仍然演重要的角色。第四階段他居住在台灣和美國,幾與大陸學術界脫離。第五階段則他已去世,沒有可能再扮演什麼角色了。歲月流轉,時移世變,對陳先生的三目必須有所增添。這是很自然的事,用不著多加解釋了。

以下就是分析。

雖然清王朝已朝不慮夕,但仍然有一個太后和兩個皇帝坐在寶座上,發號施令,天下依然是大清帝國的天下。這種政治環境不能不對人們的心態起著作用。

在這期間,乾嘉諸老的考據學風對一些學者仍有影響。學術界的一些領袖人物,像章太炎、梁啟超等忙著以不同的形式進行反清的活動,想重振大漢之天聲,對學術研究不能不有所忽視,研究成果難以出現。但是,正在同時,由西方人進行的西域考古則碩果累累,而敦煌遺書的發現者最初也是西方人。北京的學者們雖已有所聞,但他們中之姦猾腐敗者,只知竊取,據為己有,而不知研究利用,與西方學人根本對立。在學術研究方面根本談不到對西方的反應。

在這一階段,胡適還是一個少年,談不上什麼參與。

1911年,辛亥革命成功。不管對這個成功如何評價,反正北京已把皇帝改成總統(最初叫普理璽天德),五族共和了,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統治結束了。這種政治環境也必然對中國人民——學者當然也包括在裡面——的心態起著作用。在政治上,共和了沒有多久,洪憲復辟的醜劇就出台而後又迅速地覆滅。接著來了軍閥混戰,民不聊生。在學術文化圈子裡,老一輩的領袖人物,如章太炎、嚴復、康有為、梁啟超等等,都有點功成身退的意味,一點也不活躍,在這一階段的前一半,幾乎成了真空,然而卻給胡適準備好了活動舞台。

胡適於1910年赴美留學,先學農,後改文學,又改哲學。在文學和哲學中,他如魚得水,歡游自如,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初到美國時,他對美國政治感到極大的興趣,並且親自參加一些活動,達到如瘋如狂的地步。因此,終其一生他認為美國式的民主政治是最好的政治,這裡就埋下了他既反對共產黨的政治,也反對國民黨的政治之根。在哲學思想方面,他的最高理想就是杜威實驗主義,也可以說是終生以之的。在學術研究方面,從他所寫的三篇最早的文章——《〈詩〉三百篇言字解》《爾汝篇》《吾我篇》——中,依稀可以看見乾嘉諸大師的考據學對他的影響,他也是終生服膺增加了一點新成分的考據學,他有時稱之為「科學方法」。

胡適於1917年回國。他雖然去國七年之久,但是對國內的情況,他還是相當清楚的。他回國後看到的是一個民生凋敝、政治混亂的局面。學術界幾乎是一片荒蕪,好像是等待著他來一試身手,大顯身手。他一不頹唐,二不鬱悶,而是精神抖擻,投入到祖國的改造中去。他帶回來的是滿腦袋的西方,特別是美國的思想。從對西方的反應這個角度上看,這是最激烈的時候,激烈地向西方傾斜。胡適的思想實際上是「全盤西化」的思想。陳獨秀於1915年在上海創辦的《新青年》,可以說是為胡適準備好了一片活動場所。1917年,胡適的石破天驚的文章《文學改良芻議》,就發表在《新青年》1917年1月號上。這是中國近代「文藝復興」的第一聲響炮,影響深遠。胡適原意是掀起一場新文化的運動,然而最終卻變成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政治運動,胡適對此曾多次表示不滿。胡適因此以二十多歲的青年「暴得大名」。

總之,第二階段的後半期,胡適意氣風發,主宰了當時的文壇和學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