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君子隆師而親友 記周培源先生

如果論資排輩,周培源先生應該算是我的老師。說話為什麼這樣繞彎子呢?原因是,我於1930年考入清華大學,當時周先生是清華教授。但是,我學的是西洋文學系,而周先生則是物理教授,並無任何接觸。只是有時在校園中林蔭路上看到周先生伉儷走過而已。當時教授在社會上地位極高,待遇優厚,而且進可以官,退可以學。在我們青年學生眼中,望之如神仙中人。

一直到1952年院系調整,清華理科歸入北大,周先生自國外歸來,參加了北大的工作。間有機會同他一起開會。但仍然由於行當不同,而從無過從。我對周先生的了解同二十多年以前相比,增加得微乎其微。不過,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從別人對他的評論中,我漸漸發現,周先生其實是一個很有個性,很有骨氣,很有正義感,能明辨大是大非的人,一個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人。

我真正認識周先生是在一個非常不正常的情況下,是在「十年浩劫」中。浩劫開始時一陣混亂過後,「群眾組織」逐漸合併成兩大派,這與全國形勢是完全相適應的。兩大派一個叫所謂「天派」,一個叫所謂「地派」。北大的兩大派的名稱是「新北大公社」(天)和「井岡山」(地)。從整個運動過程來看,這兩大派都搞打砸搶,都亂抓無辜,都壓迫真正的群眾,真正是難兄難弟,棗木球一對,無法評論其是非優劣。但是從北大的具體情況來看,領導新北大公社的是那一位臭名昭著的「老佛爺」,打出江青的旗號,橫行霸道,炙手可熱。她掌握了全校的行政財政大權,迫害異己。我與此人打過多年交道,深知她不學無術,語無倫次,然而卻心狠手辣,想要反對她,需要有一點犧牲精神。

我在運動初期不可避免地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經過了一陣陣的驚濤駭浪,算是平安地過了關。雖然仍然被工作組劃在「臨界線」上,但究竟屬於人民內部,滿可以逍遙自在了。

但我是一個頗愛打抱不平的人,雖然做不到「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程度,有時候也抑制不住自己,惹點小亂子。對於這一位「老佛爺」的所作所為,我覺得它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其實我也並不真懂什麼是「革命路線」。我只覺得她對群眾的態度不對頭。於是我便有點「蠢蠢欲動」了。

出乎我的意料,又似乎是在意料之內,周培源先生也挺身而出,而且乾脆參加了反「老佛爺」的組織,並且成為領導成員。在這期間,我一次也沒有在私下見過周先生。他為什麼這樣做,我毫無所知。只記得北大兩大派在大飯廳(今天的大講堂)中舉行過一次公開的辯論,兩派的領導都坐在講台上。周先生也儼然坐在那裡,而且還發了言。他的歲數最大,地位最高,以一個白髮盈巔的老人,同一群後生坐在一起,頗有點滑稽。然而我心裡卻是充滿了敬意的,周先生的一身正氣在這裡流露得淋漓盡致。後來,「老佛爺」大概對周先生這樣一位有威望的教授起來反對自己極為不安。於是唆使親信對周先生大肆攻擊。「十年浩劫」中對立派之間羅織罪名,耍弄刀筆,達到了驚人的程度,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老佛爺」對周先生當然更是使出了渾身解數,誣陷污衊。我得知,周先生參加的組織竟也為周先生立了專案組,調查他的一生行動。我當時真感到心裡不是滋味。此事周先生恐怕至今也不知道。我在這裡不想責怪任何人。大家都是在形勢所迫下進行思考,進行活動的。

我呢,我也上了牛勁,終於經過長期的反覆的考慮與觀察,抱著「粉身碎骨在所不辭」的決心,「自己跳了出來」,也參加了那個反「老佛爺」的組織。這一跳不打緊,一跳就跳進了牛棚,幾乎把老命給賠上。

有一天,我奉到牢頭禁子(官名叫「監改人員」)之命,不要我出去參加勞動,要我在棚里等候批鬥,不是主角,是「陪斗」,等於舊社會的「陪綁」,是一種十分殘酷的刑罰。對於被批鬥,儘管我已是「老手」,什麼呼口號,喊「打倒」,發言批判,滿嘴捏造,我能夠坐在「噴氣式」上置若罔聞;但是,坐「噴氣式」,挨耳光,拳打腳踢,有時被打得鼻青臉腫,有人往臉上唾而又唾面自乾,我卻還真有點不寒而慄。當牢頭禁子,帶著滿嘴的「國罵」向我下達命令時,我心裡真有點哆嗦。我已失去一切自由,連活著的自由在內,我只有低頭應命,如坐針氈似的等在牛棚里。

但是,一直到中午,也沒有人來押解我。後來,有的難友悄悄告訴我說,「老佛爺」夜裡抄了周先生的家——儘管周先生是中央明令要保護的人,「老佛爺」也膽敢違抗——周先生大概事前得到消息,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沒有被「揪」住。「老佛爺」的如意算盤是揪住以後,大規模批鬥,知道我同周先生的關係,才讓我陪斗。我真有點後怕,如果當時周先生真被「揪」住,批鬥起來,其聲勢之猛烈,概可想見了。在當天下午被押解著出來勞動時,我看到地上、牆上寫滿了「打倒豬配猿」一類的口號,想見「老佛爺」等輩咬牙切齒之狀。

浩劫的風暴逐漸平靜。我聽說,中央某一個領導人向周先生提了意見,周先生在某一個場合做了點自我批評。這可能只是傳聞,確否我不敢說。至於我,沒有什麼人提出意見,我不想在這方面做什麼檢查。我一生做的事自己滿意的不多。我拼著老命反「老佛爺」一事,是我最滿意的事情之一,它證明我還是一個有正義感的人,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膽小鬼。

風暴過後,我同周先生的接觸多了。我們從來沒談過我上面說的那些事情。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但是,周先生的一身正氣、兩袖清風的風範卻日益引起我的敬佩,是我一生學習的好榜樣。

前兩年,周先生曾重病過一次,然而卻奇蹟般地恢複了健康,又忙忙碌碌地從事各種活動了。我現在借用馮友蘭先生的兩句話來為周培源先生祝願:「何止於米,相期以茶!」

1991年10月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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