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格薩爾王傳》:一部活著的史詩——小說《格薩爾王》再版後記

也許,我們還有機會一起重溫這次經歷,重溫這部偉大的史詩,重溫西藏的歷史與文化,看看當一個世界還存在著多元而豐富的文化的時候,該是一件多麼有意思的事情。

一部活著的史詩。

我要從一首詩開始:

智慧花蕊,層層秀麗,少年多英俊,觀察諸法,如鉤牽引,扣入美女心,徹見法性,明鏡自觀,變化千戲景,作者為誰,乃五髻者,嚴飾住喉門。

在西藏,更準確地說,是在藏族人傳統的寫作中,無論即將展開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題材,也無論這本書是什麼樣的體裁,一定有這樣的詩詞寫在前面。這首詩是藏族一本歷史名著《西藏王臣記》開篇時作者寫下的讚頌詞,作者是五世達賴喇嘛。這首詩是獻給文殊菩薩的,進過寺院的人應該都熟悉這位菩薩,他和另一位菩薩普賢,常常跟釋迦牟尼佛並立在一起,所謂左文殊,右普賢。一個騎獅,一個乘大象,騎乘的動物與方位,是辨識特徵。為什麼要讚頌文殊呢?因為他是智慧的象徵,又稱自在之王。讚頌他,是祈望得到他神力的加持,開啟才智,以便寫作順暢並充滿洞見與真知。

我所要展開的話題,並不專註於宗教,而更多的是作為中華文化組成部分的藏族歷史與文化。之所以這樣開場,無非是想向大家說明,文化並不只是內容的差異,還包括了形式上的分別。很多時候,這種形式上的分別更為明顯也更為重要。外國人出了一本書,無論是學術著作還是文學作品,往往會在扉頁上寫一行字,一般是獻給某某人,這個某某或者是作者所愛的人,或者是在寫作這本書時給予過他特別幫助的人。但這樣的讚頌詞並不是這本書整體中的一部分,而是傳統的藏族知識分子的在寫作中每本書都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

這說明了一個問題,在藏族人傳統的觀念中,寫作是一件具有「神性」的事情,是探尋人生或歷史的真諦,甚至是泄露上天的秘密。不過,這個秘密有時是上天有意泄露出來的,通過一些上天選中的人透露出來。所以,一個人有了寫作的衝動時,也會認為是上天選中了自己,所以要對上天的神靈頂禮讚頌。

我所要講的《格薩爾王傳》不是一部文人作品,而是一部在民間流傳很廣很久的口傳文學作品。故事的主人公格薩爾本來生活在天界,看到人間的紛亂與痛苦,發大願來到人間——不是電視劇中那樣直接地駕著祥雲下來,而是投生到人間來,像凡人一樣成長,歷經人間各種艱難苦厄而後大功告成,最後又回歸天界。這部作品不是一部正經的歷史書,但研究這部史詩的專家們得出了—致結論,相信這個故事還是曲折反映了西藏的一些歷史事實。但在民間,老百姓的興趣往往不是真實的歷史,而是藝術化的歷史。這一點,在別的民族文化中也何嘗不是如此。在漢族文化中,比如玄奘取經的過程變成《西遊記》的傳奇故事,《三國志》演變成《三國演義》,以及今天在影視劇和網上寫作中大量出現的戲說式的作品其實反映了人們的一種心理,願意知道一點歷史,但真實的歷史又過於沉重,於是,通過戲仿式的虛構將其變「輕」,變得更具娛樂性。我認為這其實反映出人的一種兩難處境,我們渴望認識世界,洞悉生活的全部秘密,但略一體察,生活沉重的、無序的一面又會讓我們因為害怕壓力與責任而迅速逃離。所以,我們往往裝扮出對生活的巨大熱情,但當生活呈現出一些我們並不希望的存在時,我們就會假裝什麼都沒有看見。其實,人不可能從真實的生活中逃離出去,於是,就在文藝作品中去實現,今天,網路時代提供的更多的匿名的、遊戲性的空間使人們在藝術之中也找到了新的逃離的可能。在今天,人類用一些方式把不想看見的事實遮掩起來的智慧正在得到空前發展。

《格薩爾王傳》是一部在歷史事實的基礎上演繹出來的作品,只不過其中歷史的身影更為稀薄難辨。好多研究者都告訴我們,從歷史到演義,都有一個從民間的以話本方式流傳,到最後經文人整理定稿為小說的漫長過程。而《格薩爾王傳》經過了一千多年,還處於由不同的民間藝人在民間自由流傳的階段。這部史詩在不同的歷史階段,也曾有人把不同藝人演唱的不同版本記錄下來,所以也就出現了許多不同的文字記錄本,但是,這些記錄本並沒有使這部宏偉的史詩在民間的口傳,以及於口傳中的種種變異停止下來。有兩張照片是我在準備《格薩爾王》前期,在四川甘孜州的色達縣見到的兩個說唱藝人。我見到的這種人物太多,都忘記他們的名字了。這位婦女沒有文化,她在放牧的時候捜羅花紋奇異的石頭。在收藏很熱,熱到什麼都有人收藏的今天她搜羅這些石頭,是為了奇貨可居嗎?不是,她甚至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什麼奇石收藏。她聲稱,每一塊石頭對她來講,就像是一塊電影屏幕。當她祈禱過神靈,手托任意一塊石頭,格薩爾故事中的某一個片段就呈現在眼前,她就半閉著眼睛開始吟唱了。這位老者像老僧坐禪一樣,安坐在自己家中,沉默寡言,但一旦靈感降臨,立即就是另外一種狀態了。什麼樣的狀態呢?一個法國人在差不多一個世紀前也接觸到這樣的民間說唱藝人,他說:「是神靈附體的激情狀態。」

在前面,我有過「神性」寫作的說法,藏族民間的口傳文學也具有相同的特點。說唱藝人相信演唱能力是神所賜予,其方式對今人來說就顯得十分神秘。比如那個婦女,沒有文化,不識字,卻具有傑出的演唱才能。沒有文化或文化水平很低下的人們演唱時,使用的不是日常口語,而是韻律鏗鏘協調的非常古雅的書面語言。法國藏學家石泰安說:「口頭的唱本是通過到處流浪的職業歌手或游吟說唱藝人進行傳唱。一些人可能了解全部史詩或大部分章節,另一些人可能僅了解其中的一部分。如果邀請他們吟誦,他們可以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背誦吟唱。」

在藏語裡頭,把這樣的民間說唱藝人叫做「仲肯」。仲,是故事,肯,就有神授的意思,意譯一下就是神授的說唱人。就是這些人,讓這個故事在青藏高原從事游牧與農耕的藏族人中四處流傳。

除了說唱藝人,我還遇到一種用筆書寫格薩爾故事的人。就在前面介紹的兩位說唱藝人所在的那個色達縣,我就遇到了這樣一個喇嘛在書寫新的格薩爾故事。人們會說,那麼,他是個跟你一樣的作家。我想如果我同意,那個喇嘛自已也不會同意這種說法。第一,他專寫格薩爾故事;第二,他不認為故事是寫出來的。故事早就發生過,早就在那裡,只是像寶藏深埋於地下一樣埋藏在心中。一個人的心靈就像一個富含寶藏的礦床。他所做的,只是根據神靈的某種神秘開示,從內心當中,像開掘寶藏一樣將故事開掘出來。這種人,被格薩爾研究界命名為「掘藏藝人」。2006年夏天,我和兩位國內權威的格薩爾研究專家去訪問過這位喇嘛,他剛剛完成了一部新的作品,更準確地說,剛剛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掘藏」,坐在禪床上時人顯得虛弱不堪,與我們交談時嗓間低沉沙啞,但是,談到從他筆端湧現出來的新的格薩爾故事時,他的眼睛中發出了特別的光亮。

如果作一個簡單的總結,我們可以說,這是一部有著神性光彩的活著的史詩。

最長的史詩。

我所以要說這些話,是因為我用現代小說的方式重寫了史詩《格薩爾王傳》。大家已經知道,這個故事在青藏高原上的藏族人中已經流傳一千多年了。我不過是在這漫長的歷史與寬廣的大地上成長起來的難以計數的故事講述人中的一個。這個名叫《格薩爾王傳》的故事,在學術界有著不同的命名,有時叫做神話,有時叫做史詩。其實,在有關於人類遠古歷史的那些傳說中,史詩和神話往往是同一回事情。作家茅盾說史詩是「神話的藝術化」,就是這個意思。這部史詩至今在世界上保持著兩個世界紀錄,前面已經說到了一個紀錄——活著的史詩。現在來談第二個紀錄,《格薩爾王傳》是全世界最長的史詩。

這部史詩在青藏高原上雖然流傳很長時間了,但被外界發現、認識並加以系統研究不過是兩百年左右的事情。在此之前,分別有其他國家的史詩曾經保持著最長史詩的紀錄。大家知道,今天這個世界的文化是以歐洲文藝復興以來的文化作為主流的,而歐洲文藝復興的精神源頭在古代希臘。於是,很長一段時間裡,人們說到史詩就是希臘史詩。希臘史詩的代表作是《伊利亞特》和《奧德賽》。相傳這些作品那時候是由一個叫做荷馬的盲眼詩人所吟唱,他攜帶著一把琴,四處流浪,所以,又叫做《荷馬史詩》。《伊利亞特》共一萬五千六百九十三行,《奧德賽》一萬二千一百一十行。《荷馬史詩》在世界上影響巨大,直到今天,這些故事還在不斷被改寫。改寫成舞台劇,好萊塢大片,改寫成小說,比如《奧德塞》中奧德修斯的故事被加拿大著名小說家阿德伍德改寫成了小說《珀涅羅珀》,並以此作品參加全世界有近百位作家參加的一個國際寫作項目「重述神話」。我也是這個計畫的參加者之一,用長篇小說(格薩爾王》和全世界眾多優秀作家一起參與「重述神話」的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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