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我的人生信仰——序跋集 《空山》三記——有關《空山》的三個問題

我不哀悼文化的消亡。但我希望對這種消亡,就如人類對生命的死亡一樣,有一定的尊重。尊重舊的,不是反對新的,而是對新的寄予了更高的希望,希望其更人道,更文明。

2005年3月,北京一次飯局,第二天我將受邀去美國考察。考察的目標是與對方共同商定的:美國本土的少數族裔的生存狀況和美國的鄉村。一個語言不通的人,將要獨自在異國的土地上去那麼多地方,而且還要考察那麼寬泛而複雜的對象,心裡當然有些忐忑,不是害怕,是不安,害怕自己考察歸來時一無所獲,辜負了邀請方的美意。準備出行的日子一直都在試圖克服這種不安。克服的方式無非是多讀些書,預先做一些案頭工作,不使自己在進入一個陌生的領域時顯得盲目與唐突。在飯局上,不安暫時被放下了,和出版社的朋友們商定《空山》前兩卷的出版事宜。酒過三巡,一份合同擺在了面前,沒有太過細緻地推敲那份合同,就簽上了名字。朋友們也知道,我並不是一個特別在意合同中那些與作者權益有關的條款的人。這不是說我不關心自己的利益,而是我一直覺得,當一本書稿離開了我的案頭,就開始了它自己的旅程。我始終覺得一本書與一個人一樣,會有著自己的命運。有著自己的坎坷,自己的好運,或者被命運之光所照亮,或者被本來需要認知的人們所漠視。一個作家,可以儘力寫一本書,但無力改變書籍這種奇異的命運。正是有了這樣的想法,就覺得過於執著於一份合同的條款,並不會在真正的意義上改變一本書最終的命運。

彼時,我高興的是有這麼一頓酒,把我從臨行之前的忐忑之中解脫出來。酒席將散的時候,突然發現,合同中的那本書還沒有名字。大家看著我,說想一個名字吧。於是,我沉吟一陣後,脫口說《空山》。看錶情就知道大家不滿意這個名字。但是,沒有人想出一個更好的名字來。那就叫這個名字了?就叫這個名字吧。飛美國的時間那麼長,在班機上再想想?我沒有反對。但我知道我不會再想了。因為這時我倒堅定起來了,這本書已經寫出來的和將要寫出來的部分,合起來都叫《空山》了。

只是,我對自己說,這不是「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那個「空山」。沒那麼空靈,那麼寫意。不是漢語詩歌里那個路數,沒有那麼只顧借山抒懷,而並不真正關心那山的真實面貌。我的寫作不是那種不及物的路數。

想出這個名字時,像電影里的閃回鏡頭一樣,我突然看到我少年時代的那片深山。那時候,我生活在一個非常狹小的世界。具體地說,就是一個村莊所關涉到的一片天地:山峰、河谷、土地、森林、牧場,一些交叉往複的道路。具體而言,也就是幾十平方公里大的一塊地方。在我成長的過程中,那曾是一個多麼廣大的世界!直到有一天,一個地質勘探隊來到了那個小小的村莊。那些人顯然比我們更能洞悉這個世界,他們的工作就是叩問地底的秘密。這一切,自然激起了蒙昧鄉村中一個孩子的好奇。而這些人顯然喜歡有好奇心的孩子。有一天,其中的一個人問,想不想知道你們村子在什麼地方?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問題,他們的帳篷就搭在村子裡的空地上,村子就在我們四周。狗和豬來來去去,人們半飢半飽,但到時候,每一家房頂上,依然會飄散起淡藍色的炊煙。在這麼一種氛圍中,一張巨幅的黑白照片在我面前鋪開了。這是一張航拍的照片。滿紙都是崎嶇的山脈,縱橫交織,明亮的部分是山的陽坡和山頂的積雪,而那些濃重的黑影,是山的陰面。地質隊員對孩子說,來,找找你的村子。我沒有找到。不只是沒有我的村子,這張航拍圖上沒有任何一個村子。只有山,高聳的山和蜿蜒的山。後來,是他們指給我一道山的皺褶,說,你的村子在這裡。他們說,這是從很高很高的天上看下來的景象。村子裡的人以為只有神可以從天上往下界看,但現在,我看到了一張人從天上看下來的圖像。這個圖景里沒有人,也沒有村子,只有山,連綿不絕的山。現在想來,這張照片甚至改變了我的世界觀,或者說,從此改變了我思想的走向。我從此知道,不只是神才能從高處俯瞰人間。再者,從這張照片看來,太高的地方也看不清人間。構成我全部童年世界和大部分少年世界的那個以一個村莊為中心的廣大世界竟然從高處一點都不能看見。這個村子,和這個村子一樣的周圍的村子,竟然一無所見。所見的就是一片空山。所謂「空山」,就是這麼一個意思。

好多年過去了,我想自己差不多都忘掉這段經歷了。

但在那一天,卻突然記起。那麼具體的人,那麼具體的鄉村,那麼具體的痛苦、艱難、希望、蘇醒,以及更多的迷茫,所有這些,從高遠處看去,卻一點也不著痕迹。遙遠與切近,就構成了這樣一種奇妙的關係。具體地描寫時,我知道自己有著清晰的痛感,但現在,我願意與之保持住一定的距離。從此,這一系列的鄉村故事,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空山。

這個世界還有另一個維度,叫做時間。在大多數語境中,時間就是歷史的同義詞。歷史像一個長焦距的鏡頭,可以一下子把當前推向遙遠。當然,也能把遙遠的景物拉到眼前,近了是艱難行進的村子,推遠了,依然是一派青翠的「空山」。

或者如一個在中國並不知名的非洲詩人的吟唱:「黑色,應該高唱:啊,月亮,出來吧!請在高山之上升起。」

月亮升起來,從高處看下去,從遠處看過去,除了山,我們一無所見,但我們也許願意降低一點高度,那麼,門會看見什麼?而更重要的問題是,本可以一無所見,那我們為什麼偏偏要去看見?

應該承認,當時我並沒有這麼多的聯想,只是那個幾乎已經被遺忘的情景突然被記起,突然意識到那個場景所包含的某種啟迪。第二天,我就登上了去美國的飛機。然後,洛杉磯、華盛頓、紐約、波士頓、弗吉尼亞、亞特蘭大、印第安納、夏威夷……描述行程時,我只能寫出這些城市的名字,但我要說的不是這些城市,而是這些城市之間的那些廣大的異國的鄉村。

在異國的鄉村為自己的鄉村而傷情。

中國的鄉村看起來廣大無比,但生存的空間卻十分促狹,而且,正在變得更加促狹。但在異國的鄉村,我看到了這些鄉村還有自己的縱深之處。一個農夫騎著高頭大馬,或者開著皮卡出現在高速路邊上,但在他的身後,原野很廣闊。一些土地在生長作物,而另外一些土地卻在休養生息。只是生長著野草閑花。一定的時候,拖拉機開來,把這些草與花翻到地下,就成為很好的有機肥。把那些土塊隔開的是大片的森林,在林子的邊緣,是那些農莊。這種景象,在經濟學家或政治家的描述中,就是中國鄉村的未來——大部人進入城市,一些農村也城鎮化,然後,剩下的農村大致就成為這個樣子。

這是現今的中國告訴給農民的未來,而在此前,中國的農民已經被告知,並被迫相信過不同的未來。這個未來最為世俗,也最為直觀,因為這種未來在地球上的好些地方都已出現。但必須承認,對一個中國農民來說,這個未來也非常遙遠。他們不知道這個未來在什麼時候實現。也許,此刻在某一間中國農舍中孕育的新生命可能生活在這個未來中間。美好憧憬與嚴酷現實之間的距離,反倒加深了他們的痛苦。因為現實時刻在給他們教訓,那些未來太過遙遠。而在他們實際的經驗中,對幸福稍許的透支都需要用苦難來加倍償還。人民公社時,剛剛放開肚子在食堂里吃了幾天,後來,就要以餓死許多人命作為抵償。長此以往,中國的鄉村可能在未到達這個未來時就衰竭不堪了。這個衰竭,不只是鄉村的人,更包括鄉村的土地。我在異國看到休耕以恢複地力的土地時,就想到在我們這裡,因為人口的重負,土地也只是在不斷地耗竭,而很難得到休養生息。

我總擔心這種過分耗竭會使中國的鄉村失去未來。也許因為這個我會受到一些譴責,或者說,我已經受到過一些責難,可是我想,作家當然要服從人類所以成為人類的一些基本的理念。作家沒有權利因為某些未經驗證的觀念而去修改現實。

未來需要有一個縱深,而中國的鄉村沒有自己的縱深。這個縱深首先指一個有迴旋餘地的生存空間。中國大多數鄉村沒有這樣的空間。另一個縱深當然是指心靈,在那些地方,封建時代那些構築了鄉村基本倫理的耕讀世家已經破敗消失,文化已經出走。鄉村剩下的只是簡單的物質生產,精神上早已經荒蕪不堪。精神的鄉村,倫理的鄉村早就破碎不堪,成為了一片精神荒野。

我並不天真地以為異國的鄉村就是天堂。我明白,我所見者是斯坦培克描繪過的產生過巨大災難的鄉野,福克納也以悲憫的情懷描繪過這些鄉野的歷史與現實:種族歧視加諸人身與人心的野蠻的暴力,橫掃一切的自然災害,被貪婪的資本無情盤剝與鱝吞。在《我彌留之際》這部小說中,福克納曾借他小說中的人物這樣說道:「要是你能解脫出來進入時間,那就好了。」問題是,我們並不能經歷一個沒有物理空間和存在於這個空間之中的人類社會的單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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