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不止一副面孔——演講集 人是出發點,也是目的地——第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獲獎詞

在我的理解中,小說家是這樣一種人,他要在不同的國度與不同的種族間傳遞信息,這些信息林林總總,但歸根結底,都是關於人的命運與福社。

謝謝華語傳媒大獎直接讓作家本人以自己的名字來得到這個獎項。

過去得獎,我不太覺得跟自己有太大的關係,因為那些獎項總是給予某一部具體的作品,你走上領獎台時,感覺好像是那本書懶得出席,而派出的一個代表。雖然那本書是你自己的作品,出自你的筆下。但在我的感覺中,得獎的不是我,而是某一本書,或者是某一篇小說。我沒有因為得獎而特別高興過,並不是因為什麼特別高妙的原因。我在另一次的得獎演說中說過這樣的話:故事從我腦子裡走出來,到了電腦磁碟里。又經過印表機一行行流淌到紙上。那是十多年前,隨著網路的普及,連列印這個過程也省略了。一個「發送」的指令,這本書就如此輕易而神秘地離開了。從此,這本書就不再屬於我了。她開始了自己的歷程,踏上了自己的命運之旅。我不知道別的作家是不是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卻深深感到,從此,我對她將來的際遇是無能為力了。作家的責任是寫出好作品,但作家不能對書本的命運提供一個萬全的保險。在此點上,作家和他的書只能聽憑好運氣的光臨。一個作家所能保證的,就是在寫作的過程中作最大的努力,這是我有自信的一個方面。自信是因為奉獻了全部的心智真誠。同時,卻無力也不願為作品以後的際遇而承擔責任,於是,當一本書得了某個獎項,我都歸因於這本書的好運氣。她遇到了那麼多喜歡他的人,而不是我。而我這個寫作了她的人,未必就有那麼討人喜歡。或者說,寫作者如果要忠於一個作家的職責,也許還會製造出一些對立面,而不是讓所有人都與自己站在同一個立場上。正是因為這樣一個原因,當我代表某一個作品去登上領獎台時,我的確不是顯得那麼歡欣鼓舞。

但是,今天登上這個領獎台有些不同。一個作家當然是因為創作的作品而享獲獎勵,畢竟,這一次,至少在形式上,我的感覺是這個獎項直接給予了作家本人,而讓他的作品藏在了這個人的後面,我直接感到我的勞動得到了肯定。於是,這一次,我真切地想要對使我得獎的機構與評委表示深切的謝意!

在今天這樣一個時代,不只是知識分子,就是一般識文斷字的讀書人,眼光都越來越向外。外國的思想、外國的生活方式、外國的流行文化,差不多事無巨細無所不知,對巴黎街邊一杯咖啡的津津有味,遠超過對於中國自身現實的關注。而中國深遠內陸的鄉村與小鎮,邊疆叢林與高曠地帶的少數族群的生活越來越遺落在今天讀書階層,更準確地說是文化消費階層的視野之外。所以,我對自己關於深遠內陸與少數族群的書寫,還能得到這樣的關注、這樣的肯定、這樣的支持而感到寬慰。尤其是,這種肯定來自一個有影響力的媒體,來自一些一直在進行負責的社會文化批評的評委,更使我深感榮幸。我特別想指出的是,有關藏族歷史、文化與當下生活的書寫,外部世界的期待大多數時候會基於一種想像。想像成遍布宗教上師的國度,想像成傳奇故事的搖籃,想像成我們所有生活的反面。而在這個民族內部也有很多人,願意作種種展示(包括書寫)來滿足這種想像,讓人產生美麗的誤讀。把青藏高原上這個民族文明長時期停滯不前,描繪成集體沉迷於一種高妙的精神生活的自然結果。特別是去年拉薩「3·14」事件發生後,在國際上,這種「美麗」的誤讀更加甚囂塵上。尤其使人感到憂慮的是,那樣的不幸事件發生後,在國內,在民間,一些新的誤解正在悄然出現——雖然並不普遍,但確實正在出現。這些誤解會在民間,在不同民族的人民中間,布下互不信任的種子。在很多年前,我就說過,我的寫作不是為了渲染這片高原如何神秘,渲染這個高原上的人們生活得如何超然世外,而是為了祛除魅惑,告訴這個世界,這個族是人類大家庭中的一員。他們最最需要的,就是作為人,而不是神的臣僕而生活。他們因為蒙昧,因為弄不清楚塵世生活如此艱難的緣故,而把自己的命運無條件託付給神祇已經上千年了。20世紀以來,地理與思想的禁錮之門被漸漸打開。這裡的大多數人才得以知道,在他們生活的狹小世界之外還有一個更為廣大,更為多姿多彩,因而也就更複雜,初看起來更讓人無所適從的世界。而他們跨入全新生活的過程,必定有更多的猶疑不決,更多的艱難。塵世間的幸福是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的目標,全世界的人都有一個共識:不是每一個追求福祉的人都能達到目的,更不要說,對很多人來說,這種福祉也如宗教般的理想一樣難以實現。於是,很多追求這些幸福的人也只是飽嘗了過程的艱難,而始終與渴求的目標越發遙遠。所以,一個剛剛由蒙昧走向開化的族群中的那些普通人的命運理應從這個世界得到更多的理解與同情。我想,我所做的工作的主要意義就在於此——呈現這個並不為人所知的世界中,一個一個人的命運故事。

我所以強調以個人命運為對象的敘事方式,首先當然是因為這是一個小說家必然的方式,更重要的是,我並不認為,一個僧侶,或者別的什麼人,有資格合情合理合法地代表這個神秘帷幕背後的世界上所有的人民。只有那些一個一個的個體,眾多個體的集合,才可能構成一個族群,一種文化的完整面貌,只有這種集合,才能真正地充實一個概念。可悲的是,無論是在中國,還是在中國那個被叫做西藏的地方,總是少數人天然地成為所有人的代言。而這些代言往往出於一己之私,或者身處其中的利益集團的需要,任意篡改與歪曲族群與文化這些概念的內涵。

我自己就曾經生活在故事裡那些普通的藏族人中間,是他們中的一員。我把他們的故事講給這個世界上更多的人聽。民族、社會、文化,甚至國家,不是概念,更不是想像。在我看來,是一個一個人的集合,才構成那些宏大的概念。要使宏大的概念不至於空洞,不至於被人盜用或竄改,我們還得回到一個一個人的命運,看看他們的經歷與遭遇,生活與命運,努力與掙扎。對一個小說家來說,這幾乎就是他的使命,是他多少有益於這個社會的唯一的途徑,也是他唯一的目的。當然,還有很多因素會吸引一個小說家,我們講述故事所依憑的那種語言的秘密,自在的也是強大的自然,看似穩定卻又流變不居的文化,當然還有前述那些宏大的概念,但人才是根本。依一個小說家的觀點看,去掉了人,人的命運與福祉,那些宏大概念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所以,對一個小說家來說,人是出發點,人也是目的地。在我的理解中,小說家是這樣一種人,他要在不同的國度與不同的種族間傳遞信息,這些信息林林總總,但歸根結底,都是關於溝通與了解,而真實,是溝通與了解最必需的基石。很多時候,看到外界對我脫胎其中的文化的誤讀仍在繼續,而在這個文化內部,一些人努力提供著不全面的材料,來把外界的關注引導到錯誤方向的時候,我會對自己的工作感到絕望。但絕望不是動搖。這種局面正說明,需要有人來做這種恢複全貌的工作,做描繪普通人在這種文化中真實的生存境況的工作。而今天得到的這個獎項,正是對我所從事的工作的最大的理解與支持。我要在此對這種同情與支持再次表達深切的謝意。

今天,在得到一個享有美譽的文學獎項的眷顧時,我更要感謝文學。

對我來說,文學不是一個職業,一種興趣愛好。文學對我而言,具有更為深廣的意義:她是我自我教育,自我提升的途徑;是我從自我狹小的經驗通往廣大世界的,進而融入大千世界的唯一方式。我生長於荒僻的鄉村,上過學,但上過的小學、初中和中等師範都是最不正規的那一種。上小學和初中是在「文革」期間。大家知道,那時的學校應該沒有給學生提供什麼好的世界觀,甚至可以說,那種教育一直在教我們用一種扭曲的、非人性的眼光來看待世界與人生,讓我帶著這種不正確的世界觀走入了生活,而那時我置身其中的生活似乎也不會給一個年輕人好的指引。社會上只有少部分人在自覺排除過去的年代注入體內的毒素,更多人以為因這些毒素而發著低燒是一種正常的狀態。好在這時,我遭逢了文學。不是當時流行的文學。那些塵封在圖書館中的偉大的經典重見天日,而在書店裡,隔三差五,會有一兩本好書出現。沒有人指引,我就獨自開始貪婪地閱讀。至今我也想不明白,自己怎麼就能把那些夾雜在一大堆壞書和平庸的書中的好書挑選出來。大家知道,我自己來自一個宗教壓倒一切的文化。但是,在眾神與凡人之間,那麼多的神職人員卻讓人對宗教失去了信仰。但在回首往事時,我曾想過,上天真的有一種巨大的意志,在冥冥之中給予人超越凡塵的幫助嗎?那個時候,我並沒有想過要當一個作家。我只是貪婪地閱讀,覺得這種閱讀是一種很好的自我教育。在我周圍,至多是有善良的人,但沒有偉大的人。但在書的背後,站立著一個一個的巨人,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們就會站出來,站在檯燈的暗影里,指引我,教導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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