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的遐想——病中集 三思阿凡達

不管怎麼說,這部電影也提供了一種警示,就是人有可能只剩下一副軀殼,其餘的那些,靈魂啊、情感啊、思想啊,都由別人來填充。所以,在不同文化工具的影響下,每個人都有可能成為別人「阿凡達」。

都在說這部電影,弄得我這個養病的人也非得去看看不可了。看了,很炫目的技術,但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也許就是巨大的資本力量。

白種人仗著好馬快槍,很快就深入到印第安人居住的美洲大陸深處了。至少在電影里,印第安人原來的生活是安詳平和的。白種人要土地,要了土地上生長的還要在土地下蘊藏的種種東西,卻不把印第安人視為同類,冷酷地大開殺戒。很多美國電影都是這樣開始講述征服新大陸故事的。

外星故事《阿凡達》也是這樣開始的。

而且,故事一開始,熟悉好萊塢故事套子的觀眾就預感有一個「好白人」要覺悟了。只不過,這個「好白人」是一個癱了下半身的海軍陸戰隊前隊員。一個癱子在如此依憑於物質力量的世界中如何能推動這個故事的完成?能!因為這個時代是未來的科學時代。因為這部用了西部電影故事與人物關係套子的電影叫做科幻片。自己癱了,但科學會派發給他一個替身,一個「阿凡達」,有野蠻人的身軀,野蠻人的力量,野蠻人的本能與反應,同時擁有文明人的感受與思路。這就是所謂故事套子所說的「懸念」與「張力」。

故事就從「好白人」傑克從地球出發去外星處開始了。旅程要展示的無非是新奇與歷險,和老的西部片一模一樣。然後,他開始工作——以一個外星入侵者的身份,用一個高科技的替身作掩護,潛入了野蠻的土著人內部。然後,內心的良知被靈魂純凈崇高的野蠻土著所喚醒。於是,他要飽嘗一個「背叛者」的內心煎熬了,並終於義無反顧——前提是自己一方展示出更多的貪婪與殘酷,而單純美好的土著人這一邊,生命與家園被無情毀棄,這些無辜的人陷於恐懼,卻並不確知最後苦難降臨是一場怎樣的末世景象。

當然還要有愛情。

從有印第安人如何被屠殺的電影故事以來,土著部落里就會有一個最美麗最聰慧的姑娘,愛上那個來自外部的人。愛上那個「好白人」,並使之好上加好。然後,他們兩個人藉助最偉大的愛情力量來拯救那個事實上已經陷於絕望的世界,使之起死回生。雖然在真正的歷史場景中,印第安人被大量屠殺,印第安文化更是萬劫不復,只剩下馬丘比丘之類的廢墟在寒風中日日傾頹。

但今天討論的是電影,不是歷史。所以還是說回電影吧。作為故事套子的電影,作為後殖民時代體現政治正確的電影當然還要展示土著人生存其中的美好自然,更要展示他們巫術般的自然信仰——在作為一部科幻電影的《阿凡達》里,在土著人那裡,是一種萬物有靈論(包含了所有植物與動物,都能彼此感應,彼此通靈,土著人的髮辮就是_種信息傳輸導線),電影里的科學家對此進行了解釋,那是一個在廣大世界裡互相聯繫(未明聯繫機理)的生物電場。「好白人」傑克首次出走的機緣,就是掩護科學家去做這種生物電場的測量。

從西部電影開始,電影里的白人就被定義成了這樣一種人:最船堅炮利,因此也是最有力量的人,能犯下最重罪惡的人,同時也是最能自我醒悟的人。白人群體像一個生殖力無限的細胞不斷裂變。只是這種裂變不符合遺傳學:這個巨大細胞不斷自我複製時,怎麼能夠不斷把壞白人分出去,把好白人留下來,以至於白人最終是好的。也因為最終是好的,所以就永遠是好的。電影里的最終也是一樣。那些壞白人都咎由自取,被自己親手點燃的火焰燒焦了,盲從的白人被發配回已經資源枯竭的地球故鄉。好白人留下來,和那些通靈的土著人,通靈的樹木花草,通靈的飛禽走獸,一起留在這個資源豐富的星球,擁有他們最優秀的公主,並以遠遠超過土著的眼界與知識領導他們。

除了以科幻片的名義把美洲大陸西部的深山換成了要在飛船上睡六年覺才能到達的遙遠外星,除了電腦特技製作的奇花異草、飛禽走獸,這真是一個很老很老的老故事。卡梅隆用3D技術把一個老套的故事弄得人眼花繚亂。

就卡梅隆本人而言,相比於《終結者》與《真實的謊言》,這是一個退化中的卡梅隆。

大導演退化也是遲早的事,特別是在吾國,在吾國的文化諸界之中,進步看得少,退化的類型與情態,再不堪再不能入目的卻都看見過,所以,看一個外國導演有限度的退化真是毫不驚詫。

不只不驚詫,是有些驚喜——外國的名導演也有無話可說而勉強成篇的時候啊,也有宣傳海報上沒有什麼可寫的東西,就寫一部本該是藝術品的電影如何用一些複雜或並不太複雜的電腦技術,用很多很多的錢製造出來!這個時代的藝術最為有趣的特點就是,藝術史上起作用的那些因素——心靈的激蕩、情感的沉潛、思想的深化、形式的美學——在這個消費社會不再靈驗的時候,一念「錢多錢多」這句咒語,百分之百地就萬事皆有可能了。

不但藝術上諸般問題皆可從此獲得解決方案,即便放到政治上去也差不多百試不爽。

電影院內外,《阿凡達》的宣傳海報上所列的就是卡導每部電影的全球票房數目。其實僅就科幻片而言,這部電影除了花的錢和花錢製作的那些特效,還不如早些年他導演的《異形2》有創新的衝動,有著一個藝術家該有的想法。

電腦技術進入製作過程的這些年來,讓多少腐朽的思想回到電影世界中來了啊!

遙想當年,人還沒有從動物界分化出來的時候,該是多麼依賴於視覺的刺激啊!看看在進化之路上被我們拋在身後的飛禽們吧,從視覺上來講,它們在世界中運動的姿態比我們漂亮百倍千倍,為了愛情或者性慾,雄性們把自己打扮得多麼漂亮。如果柏拉圖跑去對一隻漂亮的雄鳥說,還要心靈美,還要詩,還要深沉的思想,鳥類哲學家一定會抗議:不對!唯有眼球,唯有視覺!這是鳥類藝術的口號。鳥類藝術家協會代表大會的會場上一定懸掛著這樣的標語:「把所有的眼球從眼眶裡抓出來!」一個批評家會半公開地說出對這種藝術主張的直白闡釋:「就像色情片把生殖器從褲襠里抓出來。」

既然是討論一部科幻片,那就順帶說一點科學,鳥類所以如此依賴於視覺剌激,是因為腦子太小。而人的進化就是腦子一點一點變大。變大的結果就是對世界的認知不再過分依賴於視覺的剌激。順便說一句,早些年裡,有些書商為了推銷繪本和卡通書,就在宣稱「讀圖時代」來臨了。順便說一句,早在人沒有出現之前,早在書啊、影視啊這些東西還未出現時,整個動物界就一起進入了「讀圖時代」。

電影里最漂亮的生靈就是對鳥的模仿,而最高級的模仿,只能讓「好白人」馴服的模仿就叫「魅影」,旗幟般鮮艷,比火烈鳥還鮮艷!

看見一篇博文的標題,也是典型抓眼球時代的那種標題:《揭秘〈阿凡達〉背後的高科技》。想必出自精通IT技術的「潮人」吧。未來學家們,科學至上主義的信奉者們早就預言過,一個人有幸生活在高科技時代的種種妙境,但他們卻沒有預言過這個時代的藝術最終會在高技術的遮掩下,走上一條只靠視覺剌激感官的道路,同時也是思想與情感萎縮的道路。

我自己在十多年前寫過一篇小文章,叫做《科技時代的文學》,發表在一家不重要的報紙上,如今已經杳不可求了。我也是行文至此時突然想了起來,那篇文章也是作一種預告,說在這個時代,文學將會有越來越多的炫技性的寫作,因為技術時代自然會生成技術迷戀。現在看來,這話說錯了,因為今天的文學已經沒有什麼技術,也就是沒有什麼藝術性的追求了。但當時那種憂慮卻也不是毫無道理,就是技術泛濫的時候,心靈與情感的空間就會日漸萎縮了。文學走了一條拋棄前世積累的藝術經驗的道路,到網路的無門攬的空間中去搞碼字的平民狂歡節了。反倒是電影走上了曾擔憂過的那種局面。

讓當年在美洲大陸上躍馬橫槍屠戮無忌的白人勇士們如入無人之境的故事是多麼刺激啊,多麼爽啊,多麼酷啊!況且這次他們不再騎著馬,而是駕駛著更具科學時代美感的鋼鐵機器與飛行器,用威力比來複槍強大萬倍的自動槍與導彈與催淚瓦斯與燃燒彈,製造出種種刺激人的聲光效果,這一下就把我們迷狂得不行了。

壞白人們痛痛快快地大開殺戒吧,顯示力量吧,你們盡可以顯示力量,道德上的內疚感有好白人替你們代償。地球上的殖民時代結束了,但殖民時代的老思想老感覺可以保留下來,因為到外星的殖民時代還未到來。很多懂西方的人說得對,他們的宗教里有救贖的觀念。這是外國人高明的地方。不像吾國大導演的大片,英雄殺人時一路砍瓜切菜般殺過去,再殺回來。穿著黃金甲殺人如收割鋪展著大片金黃色的菊花一般。反正梁山好漢黑旋風下江州劫法場時就是這麼一路殺過來殺成了英雄的。所以,中國觀眾從電影院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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