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的遐想——病中集 道德的還是理想的——關於故鄉,而且不只是關於故鄉

我們生活在一個動蕩的但總留有些人情溫暖的的時代,舊傳統被無情打破,但新的人文環境並未按革命者的理想成形。在所有宏大的命名下,只有「人」這個概念,被整體遺忘。

我有個日漸加深的疑問,中國人心目中的故鄉是一個怎樣的存在?

這個疑問還有別的設問方式:這個故鄉是虛飾的,還是一種經過反思還原的真實?是抽象的道德象徵,還是具象的地理與人文存在?

的確,我對漢語的文藝性表達中關於故鄉的言說有著愈益深重的懷疑。當有需要講一講故鄉時,我會四顧茫然,頓生孤獨惆悵之感。當下很多抒情性的文字——散文、詩歌、歌詞,甚至別的樣式的藝術作品,但凡關涉到故鄉這樣一個主題,我們一定會聽到同樣甜膩而矯飾的腔調。在這種腔調的吟詠中,國人的故鄉都具有相同的特徵:風俗古老淳厚,鄉人樸拙善良;花是解語花,水是含情水。在吾國大多數無論是人文還是自然都並不美好的地方旅行,我會突然意識到,這就是被某一首詩吟過,被某一首歌唱過,被某一幅圖畫過的某一個文化人的美麗的家鄉。但真實的情況總是,那情形並不見得就那麼美好。帶著這樣的困惑,有一天,在某地一條污水河上坐旅遊船,聽接待方安排的導遊機械地背誦著本地文化人所寫的歌唱這條河流美景的詩句時,我不禁閉上了眼睛,陷入了自己一個荒誕的想像:假如我們的文化發達到每一±也都出了文化名人,都寫了描繪故鄉美景的篇章,我們再把這些篇章像做拼圖遊戲一樣拼合起來,那麼,吾國每一條河流都不會有污染,每一座山巒都披滿了綠裝,沒有沙漠進逼城市與村莊,四處都是天堂般的風和日麗,鳥語花呑。城鎮的每一個角落都被彩虹般的燈光照亮,沒有波德萊爾筆下那樣的「惡之花」從卑污處綻放。

由此,不得不得出一個結論,在中國絕大多數文藝性的表述中,那個關於故鄉的言說都是虛飾的,出自於一種膽怯乏力的想像。關於人類最初與最終居住地的美好圖景,最美妙的那一些,已經被各種宗教和各種主義很完整、很大膽地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氣度描述過了。當我們描繪那些多半並不存在的家鄉美景時,氣度上卻缺乏那樣大氣磅礴的支撐,不過是在局部性地複述一些前人的言說。於是,一種虛飾的故鄉圖景在文字表述中四處泛濫。故鄉一村莊、鎮子、衚衕、大院,所有這些存在或者說記憶到底是應該作為一種客觀對象還是主觀的意象,已經不是一個如何寫作的問題,而早就是一個道德倫理問題。用句套話說來,不是存在決定一切,而是態度決定一切。

帕慕克說:「我們一生當中至少都有一次反思,帶領我們檢視自己出生的環境。」但大多數時候,我們文字里的故鄉,不是經過反思的環境,而是一種膽怯的想像所造就的虛構的圖景。

沒有查書,但大致記得亞里士多德說過,人都會通過文字或思考來使對象「凈化」,但是,這個「凈化」是「通過憐憫與恐懼達到」,而不是通過虛飾與濫情來達到。想想我本人的寫作,或者是就在實際的生活中間,一直以來就有意無意迴避對故鄉進行直接簡單的表述,我也從來沒有自欺地說過,有多麼熱愛自己的故鄉。

不願虛飾,可又無力憐憫。

少年時代,我曾想像過自己是一個孤兒,在路上,永遠在穿越不同的村子與城鎮,無休止地流浪。幸福,而且自由。自由不是為了無拘無束去天馬行空,而是除了自己之外,與別的人沒有任何牽扯與掛礙。幸福也不是為了豐衣足食,但至少不必為不夠豐衣足食而生活在愁煩焦灼的氛圍之中,生活在為了生存而動物般的競爭里。那是一個川西北高原上的僻靜村莊,陽光是透明的,河水是清澈的,鮮花是應時開放的,村後高山上的積雪隨季節轉換堆積或融化。但人們的生活,如果只是為了生存而掙扎,那人之為之,又有什麼意義呢?可在中國鄉村,特別是我們這一代人青少年時期生活的鄉村,使舊鄉村有些意味的士紳與文化人物已經消失殆盡,幾乎所有人都墮入動物般的生存。樹木與花草沒有感官與思想,只是順應著季節的變化枯榮有定。但人,發展出來那麼豐富的感受能力,卻又只為嘴巴與胃囊而奔忙,而興奮與悲愁,這樣的故鄉,我想,但凡是一個正常的人,恐怕是無法熱愛的。何況,那時使故鄉美麗的森林正被大規模地砍伐。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伐木工人的數量早就超過了我們這些當地土著的數量。跟很多很多中國人一樣,我青少年時代的許多努力,就是為了逃離家鄉。

但是,當我們在學校學習,或者通過閱讀自學,在漢語的語境之中,好像已經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那就是,一個人必須愛自己的故鄉。如果不是這樣,那麼,這個人在道德上就已經失去了立身之地。這處境有點像我們在某些需要舉行表決的場合,雖然規則說可以投反對票,但所有人都知道,要麼你不舉手,要舉手就是投贊成票,否則,就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另類,一個不識時務的傻瓜了。

其實,故鄉只是一個地理性存在,美好與否,自然條件就有先天的決定,本來那只是地圖上的一個點,一個人總歸要非常偶然地降生在一個地方,於是,這個地方就有了強烈的感情色彩,叫做了故鄉。從此開始,衍生出一連串宏大的命名,最為宏大而前定的兩個命名就是民族與國家,「人生簽牌分派給我們的國家」。故鄉之不能被正面注視,不能客觀書寫,也是因為這兩個偉大的命名下誕生出來的特殊情感。因為從家到族到國的概念連接,家鄉的神聖性再也無可動搖。再從國到族到家,這樣反過來一想,老家所在的那塊土地,也就神化成一個壇,只好安置我們對理想家園夢境般的美好想像。幸福家園的圖景總是那麼相似,故鄉的描述終於也就毫無新意,就像彼此抄襲互相拷貝的一樣。

我們生活在一個動蕩的但總還有些人情溫暖的的時代,舊傳統被無情打破,但新的人文環境並未按革命者的理想成形。在所有宏大的命名下,只有「人」這個概念,被整體遺忘。在家鄉,你是家族中的一分子,你的身份是按血緣紐帶中的一環來命名與確認的,就像我們在整個社會機器中,你不是作為一個獨立的人,而是按你在整部機器的運行中所起的作用大小來得以確認。於是,人就只好知趣地自己消失了,人在故鄉的真實感受與經歷也就真的消失了。

我們虛飾了故鄉,其實就是拒絕了一種真實的記憶,拒絕真實的記憶,就等於失去記憶。

失憶當然是因為缺少反省的習慣與反思的勇氣。

於是,失憶從一個小小的地方開始,日漸擴散,在意識中水漬一樣慢慢暈染,終於陰雲一樣遮蔽了理性的天空,使我們這些人看起來變成了詩意的、感性的、深情的一群,在一個頗能自洽的語境中沉溺,面對觀想出來的假象自我陶醉。而失憶症也從一個小小的故鄉,擴展到民族,擴展到國家歷史,使我們的文化成為一種虛偽的文化。當我們放棄了對故鄉真實存在的理性觀照與反思,久而久之,我們也就整體性地失去了對文化與歷史,對當下現實的反思的能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