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之間的遐想——病中集 錯過了蠟梅的花期

幾天後,我巳經走到樓下去看入院時將開未開的蠟梅了。也就十多天時間吧,滿樹的蠟梅已開到尾聲了。濃烈的幽香還在嚴寒中縷縷浮動,但枝上的成串的花朵巳然萎敗,要看新開的蠟梅必得是來年的冬天了。

那些人形如鬼魅。

那個「L」形的狹長地段是被淡藍的冷光所籠罩的,是生死之間的一個過渡地帶。那些人形來去飄忽的時候,自然具有某種超現實的味道。

中國文學常被批評缺乏超越現實的能力,我在這麼個地段行時,突然相信自已找到了一種方法,就是讓寫作的人在合適的時刻到這樣的地方觀察一番,來看看如我這樣的術後病人,帶著起死回生的表情,在這狹長的通道中間練習重新走向沸騰生活的步伐。

合適的時間:早上六點以前,或者晚上九點以後。之後或之前,活力四射的人,心事重重的人,一身冒著俗氣的人來來往往太多了。本該是在靜寂中體味著什麼、忍受著什麼的醫院,卻熱鬧如集市。

地點:華西醫科大學附屬醫院第二住院大樓六層肝膽胰外科。

也可以是別的醫院差不多的科室。不能是腫瘤科,那裡氣氛一定過於絕望。也不能是婦產科,那是醫院裡唯一歡樂與希望能夠輕易壓倒痛苦的地方。那種從腹腔里拿掉點什麼後人還能活過來,並且不太痛苦因而喜憂參半的地方最為合適。據我這些年進出醫療機構的經驗,醫院裡有的是這種地方。

是的,包括我在內的那些人形如鬼魅,在華西醫大附屬醫院第二住院大樓六層肝膽胰外科那個「L」形走廊中來來去去。

他們一個個趿著拖鞋,穿著條紋病號服,都曾被深深麻醉,都曾在墮入黑暗的時候被拿掉了身上某個器官,或某個器官的某個部分。這些人正從麻醉劑殘留的威力中解脫出來,所以臉上都帶著某種恍然的表情,好像都在費力地用變慢的腦子思索,且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失掉了一個或某部分器官,於是臉上才帶著這樣迷惘的表情。他們沒有見過這個失去的器官(只是通過疼痛感受過),醫生開膛破肚將其拿掉之時,自己在麻醉中昏睡。剛醒過來,或者已經醒過來一小會兒了,病人還對身處何種情境一無所知,就聽見教授或他的學生對我說:「完美的手術。手術很完美。」

我想說要看看從腹腔里拿掉的東西,但是氧氣面罩讓我失去了說話的可能。

出手術室,進電梯,從高處下降,回到病房。回到那些將要失去某個器官或者已然失去某個器官的病人們中間。

幾小時前,是坐電梯上升,到陌生的手術室去,被麻醉,被利刃打開腹腔。之前,還要在手術告知書上簽字,要自己承擔上去了就可能一直上去而不再下來、肉體上不去了靈魂就繼續飄升的「後果」。

但現在,這樣的情形沒有發生。

「下來了。」

「下來了。」

人還在麻醉劑製造的昏昏沉沉的餘緒中,仍然聽到了等待的人們如釋重負的聲音。

下來好像比上去容易多了。

三天後,就可以捂著傷口戰戰競競地從床上支撐起身體,扶著床欄小心挪動步子了。

並且試圖走出病房。

手術之後,走出病房對我來說已是一次歷險。胸腹部那道傷口不過就十幾厘米,卻足以使人不能走路,也不敢走路,以至於覺得自己真的不會走路了。每一個術後剛下床的病人幾乎都捧著那個被開了口子,隨即又縫合起來的地方。換藥的時候我看了那個地方一眼,十多厘米長的一道口子,被幾隻釘書釘一樣的金屬釘牽扯在一起,像科幻片里的一隻鐵蜈蚣,又像一個超現實風格的漂亮文身。只是這個文身沒有使人變酷。捧著它,在床邊小心挪動腳步,猶如捧著一個易碎的物品,或者,自己本身就變成了一個易碎品。

因此,幾次艱難挪到門口,又都以退回病房而告終。那麼多沒病的人熙來攘往,一個個腳步生風,高聲大嗓,把走廊變成了一個兇險世界。直到晚上九點,人潮消退,病房才有了點病房的安靜。手術後,病人們從床上起來了,從一間間病房向外面探頭探腦一陣,然後捧著胸腹部的傷口,像捧著一件易碎品一樣,捧著整個的自己,慢慢來到了走廊。

一個一個病房的門打開了,從一個一個的門洞里,冒出來一些穿著條紋服的、捧著胸腹部的戰戰兢兢的身影。都對探身出去將要邁出的下一個步子猶豫不決,最後,都長出一口氣,對最終邁出的那一步沒有踏空,既沒有踏著地獄的火焰,也沒有踏中天堂的祥雲,而是實實在在踏在了醫院走廊上而把心從傷口後面放了下去。於是,被傷痛擰緊的眉毛得以小小地舒展一下,臉上露出茫然中夾雜著慶幸的笑容。慶幸是活過來了,又在地上行走了。茫然是怎麼活過來的呢?醫生知道,病人不知道。上帝知道,凡人自己不知道。

但終究是回來了。重新邁開人生的步伐了。鑒於此,臉上有一點過分的鄭重其事的表情是情有可原的,臉上帶著點羞怯的、有些害怕的表情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自己也捧著胸腹間的傷口邁開了步子。

先是在晚上的九點,然後,是早上的六點。和隔壁那個換肝的人,和再隔壁那個胰腺上長了某種瘤子的人在醫院淡藍色的走廊里相遇,對視,虛弱而蒼白地微笑。

就這樣,一天比一天多走出幾步。幾天後,我已經走到樓下去看入院時將開未開的臘梅了。也就十多天時間吧,滿樹的醋梅已開到尾聲了。濃烈的幽香還在嚴寒中縷縷浮動,但枝上的成串的花朵已然萎敗,要看新開的錯梅必得是來年的冬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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