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非主流的青銅

中國文化太老了,太老的文化往往會失去對自身存在有力而直接的表達能力,所以,居於主流文化中的人走向邊地,並被深深打動而流連忘返,自身都未必清楚的原因,一定是在這塊土地上,在這些邊地的非主流文化中感受到了這種表達的力量。

置身在撫仙湖岸上,無論是細雨霏霏光線暖昧的黎明,還是夕陽銜山時湖面顯得一派輝煌的黃昏,看到湖水拍岸時,總聽到一個聲音在天與地這個巨大的空間中鼓盪。

是的,無論晨昏,無論天光晦暗喑啞還是輝煌明亮,在撫仙湖這個特定的空間里,我總在這特別的光色中感到青銅的質地,進而聽到青銅的聲音。一波波的水浪拍擊湖岸,那是有力的手指在叩擊青銅,水波互相激蕩,彷彿一隻巨掌在摩娑青銅。那是誰的手?誰的指與掌?我不想說那是造物主之手,我想說,那手的主人就是時間。在進化論者看來,造物主就是無形時間的一種擬人化的直觀顯現。

沒來由地就想起了戴望舒的詩句:「我用殘損手掌/摸索……」

時間與天地共始終,所有時間之手即便都用青銅鑄就,穿越了那麼漫長的歲月,它的指與掌一定都磨損得相當厲害了。從現代物理學的觀點來看,時間豈止是與這片天地共始終,即便這片天地消失了,它還要在我們所能理會的世界之外獨自穿越,於是,佇立於雨霧迷濛的湖岸,我想起了自己的詩句:「手,疲憊而難於下垂的手……」同時,恍然看到一尊有些抽象的青銅塑像站在面前,發出一聲輕輕的喟嘆。

我很奇怪,產生這種感覺的地方,不是歷史在泥土中沉澱為一個又一個文化層的古老的中原,而是在這裡,在撫仙湖,在雲嶺之南。

必須說,過去我駐足於撫仙湖畔時,山即是山,水便是水,並沒有這樣多的聯想。

那時,我也像許多來去匆匆的遊客一樣,站在這樣一片通神般的湖光山色之間,卻不知道近在咫尺,有一座小小的紅土山丘叫做李家山。更不知道,李家山出土的那些奇蹟一般的青銅器。

直到我稍稍離開湖岸一點,來到李家山,與那些青銅遭逢,一切才得以改變。

其實,又何止是我呢?

對多數一直受著一元論教育成長起來的中國人來說,青少年時代讀過的教科書中,青銅所鑄的物件都是「國之重器」,屬於黃土與黃河,那是中華文化的正源。雲南這樣的邊疆地帶,可以書寫的歷史,在有著眾多盲點的正統史觀中,如大觀樓的長聯所寫,無非是「唐標鐵柱」、「宋習樓船」而已。當然我們也在正統的歷史之外聽聞過雲南的青銅,那就是一些流傳於邊地的銅鼓。這些銅鼓的存在與使用,不過使民族風情更為濃郁和神秘而已。當一個人想起月夜下的隱約迢遞的鼓聲,就已經神遊在原始與蠻荒的風情之中了。所以,人類學家說:「鼓發出各種信息,或具有儀式的性質。」鼓聲傳達的信息,對別人總是難解,而鼓聲在不同儀式上所具有的神秘性質,更是助長了我們關於一些古老風情的想像。

但現在不一樣了,我看到了李家山出土的青銅。再站在撫仙湖邊,感受就複雜起來了。其實,我所以多次來到撫仙湖邊,並不僅僅因為這湖光山色的勝景,而是因為這些青銅給我的震撼與啟示。

比如,在這裡,我發現了一隻銅鼓。

這隻銅鼓在一些莊重神秘的場合肯定被無數次地使用過,而且因為這頻密的使用而老舊了。於是,人們讓它重新回到曾經澆鑄它的工場,開口以傳出聲音的那一面被一片青銅封閉起來,再加上一個小小的開口,一隻具有禮器莊嚴的銅鼓,立即變成了很世俗的東西:貯貝器。顧名思義,就是儲存貝殼的容器。貝是古代的貨帀。一面通靈的鼓使用經年後,再次來到匠人手中,變成了一隻存錢的罐子!

對匠人來說,這個舉動也許是不經意的,但這個行為卻無意間構成了一個巨大的顛覆!今天,一句用濫了的話叫:走下神壇。很多時候,使用這個短句的人其實是在替這個過於庸常的時代開脫,也是每一個身陷於世俗泥淖者的自我開脫。但在意識中滿世界都飄蕩著各種神靈的古代,讓一面可以通靈的鼓走下神壇,將其變成一隻日常的器具,的確是一個偉大的舉動——至少比今天我們不為自己的庸常開脫還要偉大。

就這樣,李家山的青銅在中國的青銅中成了一個異數。如果那些試圖上通於天的青銅代表了主流,那麼,李家山這些努力下接於地的青銅就因為接近民生而成為非主流,我就會肯定地說,我所熱愛的就是這種非主流的青銅。

正因為如此,我才不止一次來到撫仙湖邊,不止一次走向那座博物館,走向那些青銅中的異數,異數一般的青銅。

不是鑄為祭器與禮器的青銅,不是為了銘刻古奧文字記錄豐功偉績的青銅,也不是鑄為刀槍劍戟的青銅。所以這些青銅,在中國歷史書寫中不是主流。

這並不是說李家山的青銅器中沒有這樣的東西,比如銅鼓,比如此地視為標誌性的牛虎銅案,比如眾多的兵器——而且在刀槍劍戟之外,還有「叉」與「啄」,有狼牙棒這樣別處青銅陳列中未見的兵器。同時,我還第一次看見「啄」與「狼牙棒」這樣的兵器頂部還連鑄有造型生動的動物雕飾,兵器的威力未減,但在觀感上,卻有了一點日常用具的親切。但我更想說的是另一些非常生活化的物件與雕飾,復活了古代滇人的生產與生活場景。如果不是這些青銅器的出土,也許古代滇人的存在就永遠是一個似是而非的傳說,也許在對他們的猜想中,我們眼前出現的就是一群苑毛飲血者的形象——這是中心對邊緣的想像,也是所謂文明對蠻荒的想像。但是,這些青銅從沉睡千年的李家山的紅土中現身了。使我們看到了一種曾經輝煌的文明。從此,站在撫仙湖邊,或者在雲南的邊地民族中行走,就能時感覺到今天雲南各族文化與生活中還有那些青銅的餘響,在思考中原之外非主流的歷史的時候,就有了一條可以追蹤的線索。

所以,我不止一次靜靜地站立在這些青銅的面前。

我曾經寫過一篇文章,叫做《讓岩石告訴我們》。理由就是,如果「一段歷史未能通過某種記錄方式進入人類的集體意識時,這個歷史就是不存在的」。在一元史論和某些文化中心論的遮蔽下,邊地的歷史總是在有意無意間被忽略,被遺忘。所以,很多族群的歷史就此湮滅,留下一點隱約的傳說,也像是天空深處那些閃爍不定的星光一般。但是,游牧民族會在石壁上留下岩畫,隔著空曠的草原和遙遠的時間,給我們留下一些當年生活的信息。行走在那些已經成為荒漠的昔日草原上,心中一片空茫,恍然間會看到一個騎士的剪影,正揮鞭驅趕著刻畫在石頭上那些牛與羊——那些因為風化而輪廓日漸模糊的牛與羊。一個遠古人群的身影就復活了。

那些昔日在廣大地域上游牧的人群在石頭上留下這些刻畫的時候,另外一些人在鑄造青銅。從黃河岸邊那些古代都城,到三星堆,再到李家山。

從長安到三星堆,那麼多讓人感到神秘與莊重的「重器」,至今還能讓人喘不過氣來。那些東西的產生與存在,彷彿就是為了別人在精神上匍匐在地。然後,抬頭向它仰視,或者連仰視都不敢。那些器物的精神核心是「天賦王權」,而不是「天賦人權」。從澆鑄那些青銅的時候開始,經過數千年主子與奴才的共同努力,關於一個個逐次升高的等級與等級之塔頂端無可置疑與動搖的王權制度的建設已經日臻完善。誰說中國人沒有宗教?等級塔尖上的王位就是最高的神壇。有時,君臨天下者也需要「走下神壇」,那也是「微服私訪」的性質,有點像今天的作家「深入生活」。完了,還是要回去的。那些下什麼壇的,也只是偶爾下來一回,最終還是安坐在各種各樣的壇上,安享供奉。

所以,不要說看見,我們就是想到青銅,以至後來產生的銅的雕塑,內心裡產生的就是一種沉重的情緒。

但這是在一向被視為邊疆的雲南,在雲南高原的撫仙湖,在撫仙湖的李家山。一旦看到這些青銅器出現在眼前,你就輕鬆地走進了一種可以復原出細節與場景的過往的生活中間,從而真切地接觸到一段鮮活的歷史。

就來看看古代滇人是如何裝飾了那些體形豐滿的貯貝器,也就是他們存錢的罐子吧。

至少是那些展示出來的貯貝器頂蓋上,無一例外都鑄造上了神態生動的各色人等和不同的動物。而且,不是某個單一的存在,而是一組人,一組獸,或一組人與獸,相互之間因為呈現當時人類社會某一種活動或某一個生活場景而構成一種關係。這種關係或者緊張,或者鬆弛;這些場景或者和諧莊重,或者親切幽默,都讓我們這些總在思考一些文化與歷史命題的腦子,產生一些新的感觸與想法。前面說過,當我們在考察一些有別於我們當下存在的過往或異族的生活與歷史時,往往會發現一一不,不是發現而是總結出一種相當單一的特徵,以至這種特徵最後又抽象為隱晦的象徵。這種情形,人類學家瑪格麗特·米德早就批評過了:「他們個體生活的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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