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大地的語言

人類操著不同的語言,而全世界的土地都使用同一種語言。一種只要願意傾聽,就能懂得的語言——質樸、誠懇,比所有人類曾經創造的,將來還要創造的都要持久綿遠。

朋友來電話,招呼去河南。從來沒有去過河南,從機場出來,上高速,遙遙地看見體量龐大的鄭州市出現在眼前。

說城市體量龐大,不只是說出現在視線中那些聳立的高大建築,而是說一種感覺:那隱沒在天際線下的城市更寬大的部分,會彌散一種特別的光芒,讓你感覺到它在那裡。聲音、塵土、燈光,混同、上升、彌散,成為另一種光,籠罩於城市上方。這種光,睜開眼睛能看見,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這種光吸引人眺望,靠近,進入,迷失。但我們還是一次次剛剛離開一座城市就進入另一座城市。重複的其實都是同一種體驗:在不斷興奮的過程中漸漸感到悵然若失。我們說去過一個省,往往就是說去省會城市。所以,此行的目的地我也以為就是眼前已經若隱若現的這座城市。汽車拐上了另一條高速路,這時才知道此行的目的地,是下面的周口市,以及再下面的淮陽縣。

還在車上,熱情的主人已經開始提供信息,我知道了將要去的是一個古迹眾多的地方。這些古迹可不是一般的古迹,都關乎中華文明在黃河在這片平原萌發的最初起源。這讓我有些心情複雜。當「河圖」、「洛書」這種解析世界構成與演化的學問出現在中原大地時,我的祖先尚未在人類文明史上閃現隱約的身影。所以,當我行走在這片文明堆積層層疊疊的大地之上時,一面深感自己精神來源短暫而單一,一面也深感太厚的文明堆積有時不免過於沉重。而且,所見如果不符於想像時,容易發出「禮崩樂壞」的感嘆。

我願意學習,但不論中國還是外國,都不大願意去那種古迹眾多的地方。那種地方本是適于思想的,但我反而被一種莫名的能量罩住了,腦袋木然,不能思想。這也是我在自由行走不成問題的年代久久未曾涉足古中州大地的原因吧。

拜血中的因子所賜,我還是一個自然之子,更願意自己旅行的目的地,是寬廣而充滿生機的自然景觀:土地、群山、大海、高原、島嶼,一群樹、一棵草、一簇花。更願意像一個初民面對自然最原初的啟示,領受自然的美感。

在那些古迹眾多之地,自然往往已經破碎,總是害怕面對那種一切精華都已耗竭的衰敗之感。更害怕大地的精華耗竭的同時,族群的心智也可怕地耗竭了。所以,此行剛剛開始,我已經沒有抱什麼特別的希望。

行車不到十分鐘,就在我靠著車窗將要昏昏然睡去時,超乎我對河南想像的景觀出現了。

這景觀不是熱情的主人打算推銷給我們這群人的。他們精心準備的是一個古老悠久的文化菜單,而令我興奮的僅僅是在眼前出現了寬廣得似乎漫無邊際的田野。

收穫了一季小麥的大地上,玉米,無邊無際的玉米在大地的寬廣中拔節生長。綠油油的葉片在陽光下閃爍,在細雨中吮吸。這些大地在中國肯定是最早被耕種的土地,世界上肯定也少有這種先後被石頭工具、青銅工具、鐵制工具和今天燃燒著石油的機具都耕作過的土地。人類文明史上,好多閃現過文明耀眼光輝,同時又被人類自身推向一次次浩劫的土地,即便沒有變成一片黃沙,也早在過重的負載下苟延殘喘。

翻開一部中國史,中原大地兵連禍接,旱澇交替。但我的眼前確實出現了生機勃勃的大地,這片土地還有那麼深厚的肥力滋養這麼茁壯的莊稼,生長人類的食糧。無邊無際的綠色仍然充滿生機,莊稼地之間,一排排的樹木,標示出了道路、水渠,同時也遮掩了那些素樸的北方村莊。我喜歡這樣的景象。這是令人感到安心的景象。

如今是全球化、城市化時代,在我們的國家,數億農民耕作的田野,吃力地供養著越來越龐大的城市。農業,在經濟學家的論述中,是效益最低,在國內生產總值統計中越來越被輕視的一個產業。在那些高端論壇上,在專家們演示的電子圖表中,是那根最短的數據柱,是那根爬升最乏力的曲線。問題是,他們當中的任何一個人,又不能直接消費那些爬升最快的曲線。不能早餐吃風險投資,中餐吃對沖基金,晚間配上紅酒的大餐不能直接是房地產,儘管廚師也可以把窩頭變成蛋糕,並把巧克力蛋糕做成高級住宅區的縮微景觀,一叉,一座別墅;一刀,半個水景庭院。那些能將經濟高度虛擬化的賺取海量金錢的聰明人,能把人本不需要的東西製造為巨大需求的人,身體最基本的需求依然來自土地,是小麥、玉米、土豆,他們幾十年生命循環的基礎和一個農民一樣,依然是那些來自大地的最基本的元素。他們並沒有進化得可以直接進食指數、期貨、匯率。但他們好像一心要讓人們忘記大地。這個世界一直有一種強大的聲音在告訴人們,重要的不是大地,不是大地哺育人類那些根本的東西。

一個叫利奧波德的美國人在半個多世紀前就質疑過這種現象,並認為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幾千年的人類歷史只發展出「處理人與人之間關係」的倫理觀念,一種人與財富關係的倫理觀念。並認為這種觀念大致構成兩種社會模式,—種用「金科玉律使個人與社會取得一致」,一種則「試圖使社會組織與個人協調起來」。「但是,迄今為止沒有一種處理人與土地,以及人與在土地上生長的動物和植物之間關係的倫理觀」。

倫理觀是關乎全人類的,不幸的是,我們並不生活在一個一切社會規則以全體人類利益為考量的世界上。現在的價值體系中,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只是資源。人是資源,土地也是資源。當土地成為資源,那麼,在其上種植莊稼,顯然不如在其上加蓋工廠和商貿中心。這個體系運行的前提就是,弱小的族群、古老的生活方式需要為之付出巨大的犧牲。

農業需要作出犧牲,土地產出的一切,農民胼手胝足的勞動所生產出的一切,都是廉價的,因為有人說這沒有「技術含量」。幾千年才培育成今天這個樣子的農作物沒有技術含量,積累了幾千年的耕作技術沒有技術含量,因為古人沒有為了一個公司的利益去註冊專利。玉米、土豆在幾百年前從美洲的印第安人那裡傳入了歐洲與亞洲,但墨西哥的農民還掙扎在貧困線上,他們離井背鄉,在大城市的邊緣地帶建立起全世界最大的貧民窟,只為了從不得溫飽的土地上掙脫出來,到城市裡去從事最低賤的工作。我曾經在墨西哥那些被乾旱折磨的原野上,在一株仙人掌巨大的陰涼下黯然神傷。我想運了《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一本描述拉丁美洲如何被作為一種資源被跨國資本無情掠奪的書。如果書名可以視為一種現實的描述,那麼,我眼前這片原野的確已經流盡了鮮血。眼前的地形地貌,讓我想起胡安·魯爾福描寫鄉村破敗的小說《教母坡》中的描述:「我每年都在我那塊地上種玉米,收點玉米棒子,還種點兒菜豆。」但是,風正在颳走那些地里的泥土,雨水也正沖刷那些土地里最後一點肥力。

今天,在遠離它們故鄉很遠很遠的地方,我看見一望無際的玉米亭亭玉立,莖並著莖,根須在地下交錯,葉與葉互相摩挲著絮絮私語,它們還化做一道道的綠浪,把風和自己的芬芳推到更遠的地方。在一條飛速延展的高速公路兩邊,我的視野里始終都是這讓人心安的景象。

轉上另外一條高速路,醒目的路牌標示著一些城市的名字。這些道路經過鄉野,但目的是連接那些巨大的城市,或者乾脆就是城市插到鄉村身上的吸管。資本與技術的循環系統其實片刻不能缺少從古至今那些最基本的物質的支撐。但在這樣的原野上,至少在我的感覺中,那些城市顯得遙遠了。視野掠到身後,以及撲面而來的,依然是農耕的連綿田野。

我呵氣成霧,在車窗上描畫一個個漢字。

這些象形的漢字在幾千年前,就從這塊土地上像莊稼一樣生長出來。在我腦海中,它們不是今天在電腦字型檔里的模樣,而是它們剛剛誕生出來的時候的模樣,剛剛被刻在甲骨之上的模樣,剛剛被鐫刻到青銅上的模樣。

這是一個個生動而又親切的形象。

土。最初的樣子就是一棵苗破土而出,或者一棵樹站立在地平線上。

田。不僅僅是生長植物的土壤,還有縱橫的阡陌、灌渠、道路。

禾。一棵直立的植株上端以可愛的姿態斜倚著一個結了實的穗子。

車窗模糊了,我繼續在心裡描摹從這片大地上生長出來的那些字:麥、委、瓜、麻、菽。

我看見了那些使這些字具有了生動形象的人。從井中汲水的人,操耒犁地的人,以臼春谷的人。

「爰采麥矣?沬之北矣。」

眼下的大地,麥收季節已經過去了,幾百年前來到中國大地上的玉米正在茁壯生長。那些健壯的植株上,頂端的雄蕊披拂著紅纓,已然開放,輕風吹來,就搖落了花粉,紛紛揚揚地落入下方那些腋生的雌性花上。那些子房顫動著受孕,暗含著安安靜靜的喜悅,一天天膨脹,一天天飽滿。待秋風起時,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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