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深處的詠嘆——游思集 火車穿越的身與心——青藏筆記二

變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多麼熱愛這個字眼,而又深受著它的驅迫啊!半個多世紀以來,變化這個詞,對青藏高原上的世代居民來講,最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一個又一個新事物的出現。

離開格爾木,從海拔4100多米的玉珠峰車站開始,我們一路都在用汽車追趕試運行的火車。攝影師是為了留下可以見諸媒體的精彩照片,就我自己而言,則是藉此反覆感受青藏髙原上從未有過的機械與鋼鐵巨大力量的衝擊。這樣的衝擊中有一種超現實的美感。

車到沱沱河,年輕的司機有了高原反應。我非常高興頂替上去,駕駛著豐田吉普在高曠的青藏路上賓士。一次次,載著自己和同行的記者們衝到火車前方,等待火車婉蜒著駛近,感受火車從面前不遠處轟隆著經過時,腳下的地面傳導到心中的輕輕震顫,再目送它從某個山口處消失。

然後,一踩油門,開始新一輪的追趕。這樣直到海拔高度達到5000米以上的唐古拉山。

當我看到鐵路在高原燦爛的陽光下強勁地延伸,火車在亮閃閃的兩股鐵軌上呼嘯而至時,內心的感覺遠非興奮這樣的字眼可以形容。20世紀80年代剛剛走上工作崗位時,去一個地方,在今天也就百來公里一段公路,最多兩個小時就可以抵達。但在那個時候,公路正在修築,一行人只能牽著馬,馱著行李與一些書籍,翻越兩座雪山,徒步行走一共三天時間。一年以後,我坐著汽車離開了那個地方。再後來,我坐著火車、輪船、飛機去過了很多地方。記得在科羅拉多州的某個地方,在美國的高原上,有一天開著汽車在高速公路上驅馳,公路兩邊的金黃秋草中不斷有馬匹出現,草原盡頭是裸露著岩石筋骨的落基山脈,這景色自然就觸發了一個旅人的思鄉病,讓我想起了景色相仿的青藏高原。在那片高原上,編了號的公路不斷與別的編了號的公路相遇。有一次,在公路與鐵路交叉處,我們停下車來,看長長的鐵路線上,長長的一列火車在草原和積雪的山脈之間蜿蜒而過。那時,我就想,要是也有這樣一條鐵路穿過青藏高原,會是一種什麼樣的景象。當即,我就要求朋友幫忙退掉機票,要坐這條線上的火車,穿過落基山脈,直到美國的西部海岸。

這是一種情感的代入法,這樣,幾乎就有了在青藏高原上乘坐火車的感覺。沒有想到的是,才過了幾年,就在青藏高原真切地看到火車奔跑了。

就在上路開始此次青藏之行前,我在正在寫作的長篇小說中,正好寫到一種新型的交通工具馬車在一個藏族村莊的出現:

此前村子裡有馬,也有馬上英雄的傳奇,但是沒有車,沒有馬車。

其實,那裡只是個村子,方圓好幾百里,上下兩三千年,這個廣大的地區都沒有這個東西。

但是,有一天,突然就有馬車出現了。

我懷著欣喜的心情,用天真的筆調在小說中描述這些新事物的出現。而且,也正是在文字展開的時候,的確真切地體味到這個東西和別的東西——比如一座小水電站一出現,生活就不再是原來的樣子了——「一雙從來沒有寫下過_個字母的手合上了電閘,並把整個村莊的黑夜點亮時,大家都有一種如在夢境的感覺。可這真是有史以來,從未有過的光亮。」…

這種光亮出現了,世界的面貌與人的內心都因此發生了深刻的變化。是的,變化,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是多麼熱愛這個字眼,而又深受著它的驅迫啊!半個多世紀以來,變化這個詞,對青藏高原上的世代居民來講,最直觀的表現,就是一個又一個新事物的出現。

在我的小說中,那個古老村莊每出現一個新事物,都帶來了一些心靈上的衝擊。當新事物帶來變化的時候,卻帶來不同的結果。好的結果或壞的結果。結果的好壞,並不是事先的預設,而視乎人們作了怎樣的準備。

不同的交通工具帶來不同的速度,不同的速度帶來完全不同的時間感與空間感。從唐古拉山下來,離開藏北重鎮那曲,我們暫時離開了鐵路線,去到納木措。坐在湖邊,聽水波拍擊湖岸,非常有重量的火車所帶來的速度感與因此而起的興奮感就消失了。望著湛藍的湖水,湖對岸念青唐古拉山那些亘古如此的雪峰就度到心中來了。晚上宿在帳篷中,聽風聲呼呼地從半空中掠過,恍然看見傳說中的巨靈披著寬大的黑色大氅在星空下飛翔。於是,身心又重新沉浸在古老的西藏了。

醒來之後,似夢非夢的感覺消失了。穿上衣服來到曙色一點點降臨的湖邊,白天那些喧嘩的遊人消失了,湖岸深處,那些深淺不一的岩洞有修行者的燈火在閃爍,身體處於這亘古的寂靜之中,腦子裡卻轟轟然有火車隆隆地賓士。幾天來高度的興奮過後,這時,身體的內部突然有一種撕裂感。這在我,是一種熟悉的感覺。從理性上講,我們應該為每一件新事物的出現而歡呼,而深受鼓舞。與此同時,在身體的深處,血液中有種古老的東西會起作用,會拉響警報,提醒我們出現了某種危機。這種感覺的出現是因為一些具體事情嗎?是的,就在短短的半天時間裡,就在納木措,看到的種種情形,有理由讓我們感到處理不好,好的變化也可能帶來災難性的後果。關於這一切,大家都說得夠多了。我真正想說的是,對本人這樣的青藏高原的土著來說,選擇的理性與本能的感性不需要理由也會在身體中衝突起來,讓人體會到一種清晰的撕裂的隱痛。因為血液深處,會對即將消失的東西有一種深深的眷戀。整個青藏高原已經不可逆轉地與現代文明遭逢到一起,而在身體內部,那些遺世獨立的古老文化的基因總要頑強地顯示自己的存在。

天一亮,當我們重新來到了路上,心中那些模糊不清的情緒就消失了。直到某一天面對某一種情形,置身於某一種特別的情境中間,這種情緒或者又會重新湧上心頭。果然,當我們離開納木措,回到青藏線上,一路往南,看到鐵路在漸深漸低的峽谷中穿過一個個正在播種的村莊,直到拉薩在望,心情又像汽車得到越來越多氧氣的引擎,歡快而高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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