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九話 關於我的兩篇自述

在「毒草」中生長

我看書比較早,八九歲就開始看比較大的書而不是小人書。但不久就開始文革了,開始燒書。我小時候也比較怪,一方面非常饑渴,特想看書,另一方面,當時的政治環境特影響你,一看就是「毒草」,看了覺得受不了。我記得看了《鐵流》以後就感到特別納悶,蘇俄紅軍怎麼是這樣的,跟叫化子似的?跟我想像中的紅軍相差太遠了,覺得不可思議。而且這書是魯迅推薦的。印像更深的是董樂山翻譯的《第三帝國的興亡》,其中有一段斯大林和希特勒密謀瓜分波蘭的敘述,當時無論如何不能接受。斯大林是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覺得這怎麼可能?就「啪」一下把書合上了。但還是想看,再翻過來,一個晚上就把它看完了。這個書是一個記者寫的,文字特別漂亮,既真實又生動,是一本難得的好書。我看完以後,心情極其複雜。當時我大約是11歲,政治環境絕不許你說斯大林不好,而這本書又讓人不得不產生一些懷疑。

在當時的情況下,搞到一本好書很不容易,所以都是如饑似渴地看,我看了很多世界名著。在小朋友中間看書分幾個檔次:大多數人既然課不上了,什麼都不看;還有一些人就是看《林海雪原》、《烈火金剛》、《平原槍聲》等。這些書我也看,但很快就感覺不過癮了。

我所在黑龍江農場的中層幹部大都是發配來的知識分子,他們都是讀書人,家裡有一定的藏書,我父母也是這個層次的人,家裡也有點書,記得好像主要是蘇聯小說。有的家裡被抄查之後,書還放在那兒,因為是邊疆,政治運動沒有搞得那麼嚴酷。我們這些愛看書的小孩就把家裡的書拿出來換著看,記得有個小孩的父親原來是造反派頭子,專抄人家,書都拿到他家去了,後來他也被抓走,我們就拿毛主席紀念章或者一點吃的東西跟他家小孩換書看,因為他家書特別多。但是,當時我們看的書大多都沒有皮兒,也不知道書名和作者。到後來改革開放以後,才發現《安娜·卡列尼娜》、《獵人日記》,什麼《紅與黑》,我都看過了。到現在我還養成一個毛病,就是不大關心書名是什麼,作者是誰。四大名著中,除了《紅樓夢》是文革後期上中學看的之外,其餘的三部都是「文革」正熱鬧的期間看的。可以說,看世界名著為我打下了基本的文學底子。

被魯迅刺痛

大了一點之後,有幾部書對我影響特別大。一個是林漢達的《東周列國故事新編》,作者也寫過《中華兩千年》,他是寫通俗史的,但是很真實,文筆也很好。那時我十三四歲,在一個山溝里的中學讀書,半天勞動,半天上課。那時的課也上得稀里糊塗,課本薄得可憐,也沒有考試。我們老師大部分是知青,他們從北京和上海搞了很多舊書,其中就有這個。《東周列國故事新編》在我那裡放了很長時間,我讀得很仔細。所以後來看《左傳》很輕鬆,因為大部分故事在《東周列國故事新編》裡面都提過了,很多典故和成語都是從那裡來的。接著又讀了《楚辭》、《漢賦》等古典文學著作。這些書老師都不大會看。

我們語文老師家裡有一套《沫若文集》,我向他借出來了。除了看他的詩集,我覺得他的戲劇挺好看。什麼《琥珀》,什麼《孔雀膽》,什麼《秦始皇》啊,都挺好玩的。這期間也看過高爾基的書,「三步曲」。中學的時候我特別想當作家,編過話劇劇本,寫過相聲、快板書,而且都在學校演出了。我寫的詩歌也時常在學校朗誦,覺得自己很不得了。社科院編有一本《中國文學史》,中學後期我有計畫地按照這裡面的脈絡自修,從漢賦開始,到唐詩、宋詞、元曲、到駢體文都看了。中國古代文學,我基本上都過了一遍。那時候書少,少得可憐,搞到一本書,只要有工夫就抄。中學時,我還抄過一本翻譯過來的《美國政府機構》,大約30萬字。同學們都抄小說,如張揚的《第二次握手》,還有什麼梅花黨之類的,因為讀過名著,我對這些書看不上眼,覺得這是什麼玩意呀。我看了《美國政府機構》這本書才第一次知道,美國政府的保衛工作是財政部負責的,國務卿是外交部長,大吃一驚。

真正對我產生很大影響的還是《魯迅全集》。看這套書的時候是1974年,我已經高中畢業,在農場放豬。因為沒書看,難受得要命,我自己訂閱了剛復刊的《歷史研究》,還有上海的《學習與批判》,幾乎看見有字的東西就不放過。《學習與批判》是四人幫的刊物,但是當時我挺欣賞裡面的文字。再後來,我發現我們連隊還有圖書室,圖書室沒什麼書,但有一套20本豎排的《魯迅全集》。開始,管閱覽室的人只讓我一本一本借,後來,我感動了上帝,我可以把它全部搬回,放在我那兒。

開始,我讀的是魯迅的小說,如《吶喊》、《彷徨》等。接著又看雜文,雜文看完了,後來又看《中國小說史略》、《漢文學史綱》什麼的,最後又看他的譯作。反正時間非常充裕,沒有東西看,我就反覆看魯迅。放豬是在草甸子裡面,四面是水,把豬趕進去,就可以看書了,誰也不來管你。就是臟一點,活兒不是太累。

我受魯迅影響很大,後來看胡適,看周作人,覺得很好,但就是沒有那種痛感,它不會那麼深地刺痛你,產生靈魂的共鳴。魯迅的著作直指心靈和靈魂,這是別的書無法企及的。你能在心靈中跟他互動,體會到他對人生的摯愛和深深的絕望。我反覆地看,有一段時間,凡是提魯迅說過的話,我就知道是哪本書裡面的。這種讀書經驗對我來說印像極其深刻。

後來,我又託人搞了一套人民文學出版社再版的《紅樓夢》。雖然我在中學的時候已經看過《紅樓夢》,但那時候不明就裡,看得糊裡糊塗。這時再看就很喜歡,覺得四大名著中它最好。

從文學到歷史

1978年,我考上了黑龍江八一農墾大學。這四年對我自學生涯來說收益不是很大,因為課程太重,但是,我還是能擠出時間來看閑書。由於這所大學圖書室的文學名著我都看過了,只好去啃《資治通鑒》,在這所大學上學的幾個假期,我還寫了很多小說,後來一看不行,都扔掉了。感覺自己不是當作家的那塊料,興趣從文學轉移到了歷史。這期間雖然時間特別緊張,我還是讀完了中華書局出的20本一套的《資治通鑒》,還認認真真地做了筆記。這套書的好處是奠定了我史學生涯的基礎,它標誌著我學習歷史不是從教科書開始的。後來我發現,這很有好處。教科書上的歷史,它就是框框和一套確定的觀念讓你接受,然後你就背。這實際上是一種思想強姦的過程。我恰恰沒有受到這個影響。我沒有上過一堂歷史課,這期間也抄過一本書,抄的是從圖書館借出的《歷代官制考》。

大學之後,我還是在繼續讀書,但是沒有年輕時候讀的《魯迅全集》和《資治通鑒》那樣對我產生特別大的影響。那時候哲學熱的時候看哲學,文化熱的時候看文化,弗洛伊德熱的時候看弗洛伊德,大家生怕趕不上一波一波的時代潮流。現在看來,這時沒有什麼書對我產生大的衝擊,包括大家都很看好的《萬曆十五年》。

1985年,我考到到北京以後眼界大開,接觸到的書也更多了。1988年,我碩士畢業後回到了農大。這時正是「文化熱」,我感覺整個學術界太浮躁了,浮躁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地步,大家幾乎都在胡吹神侃,那時做出來的學問沒法看,所以,我買了一些現在所謂國學的基本書之後,就回到黑龍江我原來那個學校。從1989年到1996年,我幾乎與周圍的世界隔絕了,把精力一心撲到了讀書中。我老老實實讀完了《諸子集成》、《十三經註疏》、《左傳》、《戰國策》等,讀了一部分《二十五史》,還看了一部分佛經。看得太悶了,就到我們學校辦公室和其他人下會兒圍棋,打會兒撲克。然後再回去看書。後來他們說,你來玩是消閑,我們是天天消閑。後來,我在農大組織了一個讀書會,大家一起交流讀書心得。再後來,稍微愛讀書的人都走光了,沒有人說話了,我就考出來了。真正進入學界是1998年,那年,我第一次在《讀書》雜誌上發了一篇文章。同時,1997年在上海三聯出的《鄉土心路八十年》也有了點反響。

人人都想考大學

1973年我上高中的時候,我在給同學的信中表達了自己對「文革」的不滿。因為太年輕,當時我也不知道怎麼保護自己,結果被人給揭發出來。當時的農場已經成了生產建設兵團,從73年一直批到74年,我是全師的重點批判對象。到現在我也不明白,這事是怎麼捅出來的,但那時告密的特別多。高中畢業證也沒有拿到,我就被發配到一個連隊里去放豬。因為沒書看很難受,我自己訂閱了剛復刊的《歷史研究》,還有上海的《學習與批判》。

1977年的時候,我在我們農場做獸醫。農場連隊都右大喇叭,有一天喊出來了高考的消息,當時我正在豬舍幫著飼養員起圈,我一聽,心裡「咯噔」一下,覺得太好了,憑著自己多年來的讀書自學,很有可能考上。接著,我心裡又一沉,覺得自己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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