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個老人和一段歷史

在寫李大申故事的時候,我會想到另一位老人:沈一夫先生。因為他們雖是兩代人,卻在同一所叫做北郊中學的學校里生活過。

認識這位老人的經過,很是特別。

那一年,一個美國朋友說,要介紹我認識一個中國家庭——在一個修道院的閑屋裡,由一個美國人作介紹,我和沈先生、沈夫人、他們的大女兒會面了,此後成為好朋友。只是我與他們家住得實在太遠,我去過沈先生家探望,可他們總也沒有能來我家。

沈先生是個很爽朗、很有個性的人,慈父,卻也透出難擋的威嚴。伯母是典型的南方柔弱女子,家庭平衡得有趣,一個母親帶著三個女兒,以柔克剛。我只見過大女兒,她寫一手出眾的好字,裹雲挾風,一氣呵成,頗有父親的氣勢,人卻如母親般溫和。後來知道,沈先生當過南京市政府秘書,有些不平常的經歷。聊天時,他給我講了自己的故事。

沈先生原名叫沈裕福,沈一夫是他後改的名字。他是南京人。

抗日戰爭爆發後,年輕的沈先生剛考上復旦大學,南京就面臨失守。這時,國民政府號召青年學生隨政府撤退,給出的撤退條件相當好:他和母親、弟弟,都能夠免費坐船。一家因此就隨著國民政府撤往重慶。

「當時的青年也有去延安的,」沈先生說,「我的表弟盧華(原中國社會科學院黨委書記),他和我的關係很親近,就在那時和我分手,去了延安。我上有老母,下有一個比我小十二歲的弟弟,所以,就決定留在重慶讀書。」

復旦大學已經遷到重慶北碚江對面的黃桷樹鎮,沈先生住在學校,家也在一起。那時不僅上學不要學費,他還參加半工半讀,每月有二十四元工資,不富裕,卻也生活無憂。

在新聞系讀了兩年之後,他轉經濟系又讀了兩年。當時復旦新聞系主任是個老教授,叫謝六逸,貴州人,畢業於日本早稻田大學,是中國作家協會的第一個會員。後來,復旦校方決定改聘程滄波為新聞系主任。程滄波是國民黨中央委員,也是宣傳部長,還是中央日報社社長。沈先生說,復旦解釋改聘的原因,是考慮學生就業,「希望利用程滄波的社會關係,給畢業生帶來更多的工作機會。謝六逸是學者,沒有這方面的社會關係」。

程滄波的官方背景,顯然引起左傾學生的不滿。當時,方璞德(即楊永直,後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長)、張劍塵、方秀蓮、嚴婉宜(教育學家曹孚的妻子)、宛茵(作家葉君健的妻子)等,都是這個系的同學。他們有的是地下黨員,有的與共產黨接近,就發起了反對聘用程滄波的行動,鼓動同學轉系。希望在程滄波接手的時候,新聞系沒有學生,變為一座空城。

復旦學生中,有一些來自四川當地的士紳家庭,比較富裕。年輕的沈先生是工讀生,也就是個窮學生。他說,共產黨員一向傾向接近窮學生,就經常找他。沈先生也和他們一起出過牆報。這次,他們也動員他轉系。最後,轉系的學生相當多,沈先生也是其中之一。沈先生轉系還有自己的考慮。當時復旦的新聞系學生,二年級以上必須轉到菜園壩去上課。菜園壩是重慶近郊,學校請教授方便;北碚離重慶市區很遠,請教授就比較困難。沈先生的家已經安在北碚,不想搬,也就順水推舟地轉到經濟系去了。

就這樣,沈先生在復旦讀了四年書。畢業後,他考取了中國銀行,一起考上的不僅有會計系、銀行系的學生,還有外文系的胡昌度(紐約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沈先生在那裡做了兩年就離開了。雖然銀行待遇優厚,可是沈先生說,當時「自己還年輕,很有朝氣,覺得一直在銀行沒前途,沒意思」。離開後,沈先生進入交通部當科員,月薪一百四十元,交通大學畢業生就可以拿到一百六十元,因為交大難考,畢業生素質相對就高,待遇也不同。沈先生同時還兼了求精中學教員。工作一段時間以後,他在交通部擔任了政務次長沈怡的辦公室秘書。

沈先生在重慶工作期間,在國民黨的短期訓練班輪流受過訓,他參加的是為期一個月的黨政訓練班第二十七期。從理論上來說,就算他當過蔣介石的學生,聽過蔣介石訓話,也接受過他的點名。沈先生解釋說,所謂點名,也就是「點到自己名字的時候,答『有』,要求目光直視。蔣介石也就點點頭,過來輕輕給你衣領掖正一下,表示關心」。

抗戰勝利後,政務次長沈怡原來要到大連去接收。結果,由於發生了張莘夫事件(國民黨官員張莘夫接收東北時,被蘇軍所殺),沈怡就到了南京,成為南京市長。沈一夫先生也就隨同前往,成為南京市市長秘書。

兩年後的1947年,沈怡離開南京,接任的南京市長滕傑,是個軍人。沈一夫先生也隨之離開市政府。同是離開市政府,一個還是高級官員,一個仍為平民,道路就此分開。賦閑一段時間之後,沈怡去曼谷,擔任聯合國防汛局局長。沈一夫先生在南京一個公共汽車公司工作,負責財務。

眼看政權要易幟,沈先生有些困惑。他說:「在那個時候,我對共產黨還是有一些概念的。當時不論在上層還是平民中,家庭成員經常分為國共兩派不同觀點。在我家裡就都是共產黨,除了表弟盧華去了延安,那個小我十二歲的弟弟,在金陵大學也加入了地下共產黨。」沈先生還記得,幾年後他讀過一本叫《青春之歌》的書,裡面有兩個人物,余永澤和盧嘉川。他用書中人物對我比喻說:「我當時希望弟弟做『余永澤』,好好讀書,不要參與政治活動,荒廢學業。他卻要做『盧嘉川』,整天反飢餓,反迫害,反內戰,上街,刷標語。他原來叫沈惠生,後來改名沈依群,就是依靠群眾的意思。」

另外,沈先生的堂房侄子侄女們,如沈達人(戲劇學專家)、沈達義、沈菊仙等,都是共產黨員。小時候,他們組織了一個駝峰社,在家裡辦一個叫做「雨花」的牆報。每人都在上面寫文章。沈一夫也寫過「雨後之花芬芳燦爛」這樣的文章。多年後,這些侄子侄女們都為小時候家裡的牆報遊戲受到審查,被懷疑是以沈一夫為首的「反革命組織」,這是後話了。

沈先生說,這樣國共觀點並存的情況也發生在上層家庭。例如,沈怡是國民政府的南京市長,沈怡的大姐夫黃郛(號膺白),與蔣介石是把兄弟,而他的妹夫錢昌照(後來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協副主席)就是共產黨。錢昌照給過沈一夫一張照片,還一起吃過兩頓飯。沈先生回憶說,沈怡家裡,就是這樣「各走兩端」。他覺得,當時對人的政治觀點,並不控制得那麼嚴格,說自己傾向共產黨觀點,也沒什麼,不贊成的,也就說他們是「胡鬧」。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中,沈先生並不覺得自己與共產黨就那麼「水火不相容」。在他的經歷中,感覺「國民黨上層官僚氣息比較重,而共產黨比較接近群眾,很會聯絡人」。

在當南京市長秘書時,因工作關係,沈先生結識了許多國民黨的上層人物,「也只是結識,並沒有什麼交情」。他也覺得,國民黨上層人物對共產黨的看法,對他也有一些影響。沈先生回想起來,自己處在「兩端」的影響之間。他想了想,告訴我說,他判斷自己的觀念還是更偏向於國民黨一些。但是,在上層圈子的外圍繞了一圈之後,沈先生髮現,自己實質上不是一個政治中人,他只是一個希望「實幹」,做些實事的人。

解放軍漸漸臨近南京的時候,沈一夫去了上海。

原來南京市政府的秘書長薛次莘,是沈一夫的老同事,這時從上海來信,希望他去那裡工作。上海還有他的一些老同事,如上海公用局長趙曾珏,上海公務局長趙祖康,原來都是沈一夫在交通部工作的同事。趙曾珏是留美的電機工程師,過去由他主編,沈先生主筆,還出過一本《戰後交通復元計畫》。薛次莘答應給沈先生一個職位,他隨即去了上海。

離開南京,也使他感覺輕鬆些。大軍壓境,雖然沈先生自己知道,市長秘書只是個小官,他也沒有劣跡,可是在南京,他畢竟工作在政治上層,多少小有名氣,萬一自己面臨出於政治考量的報復,他琢磨下來,認為自己那些共產黨員的親戚們,不可能出來保護他。在共產黨員的侄子那裡,他已經聽到不少有關階級鬥爭的理論。這些理論讓沈先生多多少少有些害怕。

到上海一段時間以後,政權改換。沈先生很快和表弟盧華聯繫上了。盧華給他寫信說,表哥「雖然在解放前顯赫一時,卻為他人奴役之工具」,沈先生說,盧華「寫得很沉痛」,他至今還留有深刻印象。盧華還希望沈先生去華東軍政大學學習,當時盧華自己在那裡就任宣教科長。

沈先生沒有去學習,而是留在上海他原來工作的地方。不久,他們被改編為華東建築工程公司上海分理處。當時,他們這個單位的「舊人員」被「留用」,原來對新政權有些擔心的沈先生,驚喜地發現,當時「自己感覺很好」。

沈一夫本來是個有能力的人,現在負責工程組織管理,獨當一面,手下有近千工人。他是副主任,主任是解放軍的副團級幹部,不管業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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