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邊城歷史中穿行

一個人寫出自己的回憶,寫一個孤立的跌宕人生,很可能只是偶然;可是,個人境遇的總和,就必是鮮活的社會歷史本身,這是民間歷史的魅力所在。我曾經想過,應該在哪一天,約幾個相識的人,約好一起寫出回憶,同時記錄各自周圍一圈生態,這樣一個小小集合,就不再是個人史,而是一個社會單元、一個社會團粒結構,就有歷史記錄的價值了。

我只是想想而已,而在古老的昆明,一些不同年齡段、有著相互關聯的人,並沒有相約,卻出於本能的歷史感,真的呈現了個人記錄的不約而同。

這是我再次閱讀景明的回憶,準備寫序的時候,忽然意識到的。在斷斷續續的幾年裡,我為幾本圍繞昆明的回憶錄寫了序言和書評,其中有黃湛回憶錄《永遠的北大荒》,有胡伯威回憶《兒時民國》(續集《青春·北大》),還有劉德偉《一粒珍珠的故事》,而他們都和一個人有聯繫,就是景明。他們是景明的乾爹、表哥和老師。我還陸續看到一些其他的回憶,有流亡至昆明的范小梵的《風雨流亡路》,她丈夫朱錫侯自法國歸來居昆明三十五年,留下書稿《昨夜星辰昨夜風》,他們和景明的前輩有著共同的親朋世交,也就隱隱牽到了一起。

卓琳去世時,我看見范小梵的女兒給景明信中唏噓:「他們這一代人走得差不多了。」卓琳是她媽媽的好友。我問起來,景明對我解釋說:卓琳是「雲南宣威火腿老闆的千金。我三姨媽小時候最好的朋友。她家不在昆明,住校,星期天就和我三姨媽一道回家」。這些,她沒有寫進書里。景明的父親王兆仁年輕時光,有一個高大的國軍軍官,曾帶女友來昆明,向朋友們介紹說她叫藍蘋,不知為什麼,景明的父親似乎對她印象不好,當然,這只是一個生活小插曲。

我一直記得景明說起過的故事,那年她帶外國專家回雲南作鄉村考察,來到聶耳紀念館,看到一個介紹影片里放出一英俊青年,解說詞說,「這是聶耳」,景明不由大笑:「這是我爸爸的照片啊!」影片又放出一美麗女子,解說詞是「這是聶耳的女友」,景明更是大笑:「這是我媽媽!」這位雲南音樂家曾是和景明父母玩在一起的好友,紀念館方面不認人,在一堆照片里撿了英俊青年和最秀美女子攝入影片,恰是景明的父親母親。時局動蕩,朋友四散,聶耳早逝,卓琳、藍蘋分別去了延安。1949年,卓琳沒有回鄉,她在延安嫁了外鄉人,丈夫號召北方城市青年「打到西南去,解放全中國」,中國人民解放軍西南服務團因而赴卓琳家鄉,徹底改變了她少女時代好友們的命運。

一大批外鄉人因此落戶昆明。在走向大西南的軍人中,有戲劇家吳祖光十九歲的妹妹吳葽和她後來的丈夫孔凡庸,他們於1949年10月2日離開南京,1950年2月抵達昆明,從此也成為新昆明人。景明隨爸爸媽媽乾爹老師及鄉親們,迎來從天而降的隊伍,也迎來千年淳厚古昆明的大變革,可是,讀今天吳葽寫下的《22年的劫難》,又發現這支天兵隊伍,亦不乏被碾入社會巨變輪下的遭遇。

藍蘋也在延安成婚,她後來參與了其丈夫發起的文化大革命。當初一起在昆明旅館聽藍蘋唱抗日歌曲的朋友,誰也沒有想到,因為這次小小聚會,幾十年後,景明父親對藍蘋的一點私下議論,竟然差點要了他和景明六姨爹的性命。

這些記錄原本孤立獨存,卻因他們之間那點纖弱的社會聯繫,陸陸續續地一本本放在一起後,眼前忽然展現出了社會一角的歷史拼圖,作者、書中人物、牽連到的周遭,已是橫向關聯延伸的一片社會斷層:當年邊城不大,景明父親出生時,昆明只有三萬人。而這個角落,又是中國大圖景的縮影。當一個歷史網路驀然最後連通,真是令人驚異。

我把景明這本書看作這個結構的中心。不但因為她的存在,使得這些回憶得到一個連接,也因這一圈記錄各有其階段局限:記錄者或是出生此地卻又別離,昆明記敘也隨之中斷;或是自外鄉轉來,文化基因終有異趣。景明的回憶不同:從清末的家族追溯,到她自己的青年時代,敘事根基始終深深扎在同一片土地上,是邊城文化場的一個近現代核心。

大一統中國下,不論是辛亥開始的各類革命,還是戰禍動蕩離亂,都不可阻擋地一路蔓延,一直覆蓋到最邊遠省份。景明回憶錄中敘述家族的父系始於任麗江知府的曾祖父。祖父家中還召開過雲南的中共「一大」。兩代十六人求學的足跡,從省內省外到英美德法,「教育所費,幾近破產」。母系始於祖外公(母親的外公)參與百日維新被慈禧趕回雲南。外公一代雖是大戶人家,卻立規不用用人。到母親一代加十個舅舅姨媽,就牽出眾多家庭的命運,其政治傾向有「國」有「共」。自古以來,不論天災人禍朝代更替,在此邊地,各路人馬各派信仰,終有舒展活躍空間,活力來自社會的色彩斑斕,近代又添加自西方引入的現代科學與憲政學說。景明父母一代正是呼吸著西風東漸的新鮮空氣成長起來。直至1949年,變革屬史無前例,真正做到天下歸於一色。如此巨變,過程必要用超常強力,社會再造就是個人重塑的歷程,剛性個體脆裂消失,生存者則必須為生存而改換生存方式。

維護單色社會有很多措施,關鍵在隔離。社會屏蔽色彩之後,家族傳承仍是連接歷史的最後機會,某些家庭孩子可能承繼「危險基因」,於是,景明投考大學那年,發現很多和自己一樣的少年人因家庭而不得升學。景明僥倖在第二年遇到政策鬆動,雖成績優異仍不準進北大,但至少進入了大學校門。還有許許多多少年,卻永遠被排斥在教育之外。走進學校,敏感的景明很快發現,高等學府已經被釜底抽薪。先是學業可任意中斷,派去「四清」,之後接上「文革」,景明成為鬥爭的眾矢之的,只因成績優秀。同時,范小梵讀初中的小女兒被同學打傷脊椎;劉德偉平靜回憶自己被迫吞下一堆鐵釘,只因是優秀教師;劉德偉也記錄同校一個險些被打死的初中學生,只因其父曾是國民黨軍官的司機。我對景明提起這些,才知道也有人對她動過粗,這些情節她不會寫進書里,我也沒敢追問。然後,景明和同學進入農場由軍人管理。後面的工作分配,無關所學專長,無關個人興趣,沒有選擇餘地。

讀過這本書的朋友,無不對景明超常的記憶力、觀察力留下深刻印象,跨越時代折斷的裂縫,她似乎只是不經意間,給兩個時代作出細節的描繪對比。在我眼中,景明的特別,更來自始終有一星自由之火的內心。自由之於她的父親,首先是對一切好奇和探索的自由,他迷戀科學技術拓展的天空,有著學識服務民眾的虔誠,自由於他也是等同於生命的誠實和無拘束的心靈。他為滇緬公路、昆明供水貢獻了自己畢生的聰明才智,在關押中他寧可置自己於死亡威脅下,也定要實話實說。晚年,他堅持買一輛摩托,他要在風馳電掣中,實實在在回味曾經有過的青春自由。景明母親長期卧病在床,卻以精神托起一家人,幽默和關愛自然天成,自由於她,就是維護私人空間阻擋強力逾界的堅持,她就是溫暖,就是家,就是親情友情的守護神。景明承繼父母,承繼的是父母對自由的獨特理解和堅守,這是以常識常情構築的文明本身。

個人境遇融入時代背景,又寫出大時代中普通人短短一生的生命輝煌,文字一定要好看,這些恰是景明擅長的。她受過嚴格的學術訓練、有很深的學術功力,卻從無學究氣。她以獨特的個人視野,最大限度地展示了自己親歷的邊地社會演變,讀來卻好像只是在穿過行雲流水、細數柴米油鹽。家傳的幽默天賦,更是別人要學也學不來。景明以平常故事傳達常識:個人自由無涉政治。所謂正常社會,只是以最大限度保障個人自由。社會文明進程,只是以法律逐漸限定個人自由不損害他人自由。外力強勢入侵個人空間,社會必然反彈要求回歸,這是人為製造的衝突。一個超政治化的社會必定是異化的社會;唯有向常態社會復歸,張力才會隨之消失,這是人類追求自由的共同天性使然。

對許多人來說,景明是一個謎。幾十年里,不論走到世界哪個角落,只要是漢學家,多半是她的好朋友,她是大家眼中推動中國研究不可缺少的助動力;不論做什麼,她似乎只是信手拈來,輕鬆成就,一切只是自然歷程;後來我漸漸明白,她也有難處,只是她習慣把難處單獨留在自己身後。第一次遇到景明,我很驚訝,當時她已在香港生活二十年,還沒有過一次出國觀光,所有假期,她都回到內地農村,在那裡扶貧。

後來我讀景明的回憶,就感覺這一切都很自然。她只是承繼父母的路徑,繼續走下去。對於景明,父母從未離去,他們就在天上,為她點亮星斗,護佑她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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