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殺君馬者道旁兒」——讀《羅家倫與張維楨——我的父親母親》

最近在讀羅家倫女兒羅久芳紀念父母的文集。先瀏覽了出版後記。作者提到,編輯高艷華女士建議:把紀念文字和傳主遺作合而為一,合成一本「從多個角度出發的傳記」。羅久芳希望,這樣安排,能使得「讀者不僅能從中認識我父母親的生平,也能夠體會出他們那個時代的滄桑」。讀罷,感覺這個設想真是很成功。

羅家倫曾出任清華大學(1928年8月至1930年5月)和中央大學(1931年至1941年)校長,清華從一個半舊半新的學堂轉型為一個現代化大學,羅家倫是最初推手。羅家倫以他三十來歲的旺盛精力、多年遊學歐美的見識和過人的魄力才幹,給梅貽琦繼任主持清華髮展,打下了重要基礎。除了教育家,羅家倫又是外交家和著名學者。可是,正因為他和胡適一樣,曾居于海峽另一端,也就遲遲不能被此岸的故國後人所了解。這本書面對的不是學者、研究者,而是我這樣的普通讀者。它也不是對先人歌功頌德的泛泛之作,而是讓我們有機會以一個新的角度去審視前輩和他們的舊時代。那個時代並不因其遠去就和我們毫無關聯,它是我們經歷的新時代的母體。例如,羅家倫那一代人所經歷的、我們現在年年還要紀念的五四運動。

我們看前輩學人,會有個明知故犯的偏差,就是很容易注重他們功成名就之後正襟危坐的模樣,便以為這是他們一以貫之的形象,而忘記他們也曾經年輕,曾經也是嬉笑怒罵、活蹦亂跳、口出狂言的毛頭青年。讀到書中對「五四」的描寫時,不由想起自己中學的教導主任楊漱敏,她是九三學社創始人笪移今先生的夫人,高度近視眼,一頭短短的白髮。在一二九運動紀念日,她主動向我們回憶當年的親身經歷。當年那些課本上的說法我都忘記了,留下印象的就是親歷者的細節,說是一招呼大家就去了,一會兒要跑,就拚命跑,要站住,就滿街擠個水泄不通。小姑娘楊漱敏最驚訝的是,看著兩個男同學被擠得跳進了街邊一口大大的空鐵鍋。還有回到學校又如何興奮得很多日子靜不下來。這讓我知道這些事件不是歷史課本上一個抽象的概念,這是一件具體的事情,而參與者多為比我當時大不了幾歲的學生。

五四運動源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德國在青島的權益轉讓給了日本而沒有歸還中國。這裡面除了中日私下交易,還涉及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中國的參戰程度,涉及巴黎和會的力量配比,種種複雜糾葛導致出這樣一個結局來,有歷史的偶然和必然,這不是本文探討的範圍。只能說,這樣的結果在當時的北京各大學裡,必會引發出一場以愛國為主題的學生運動來。

1919年5月4日那一天,遊行集會抗議都不在話下,最後的高潮是發生了火燒曹(汝霖)府和「痛打賣國賊」章宗祥的事件。章宗祥被毆重傷,一度生死不明。讀「五四」的羅家倫回憶,最初引起我興趣的,正是圍繞這一歷史細節前前後後的故事。

為了反對中日密約,「五四」一年前的1918年,已經有過一次新華門總統府請願的學生運動。這兩次運動羅家倫都是發起人之一,更因其後者被稱為「五四幹將」。這個幹將在1918年發起請願是二十一歲,「五四」那年是二十二歲。大家都知道,那一天群情激奮。在走出校門前的一次集會上,四年級學生許德珩慷慨激昂發言。他二十五歲才進入北大,1919年二十九歲,是學生中年長的一個。他後來成為九三學社發起人之一。會上劉仁靜揮動小刀意欲自殺,他後來成為中國共產黨第一次代表大會代表,當時十七歲。後來代理北大校長、也是後來的台灣大學校長的傅斯年,一些書中稱他為「五四學生領袖」,其實不然。「五四」那天陰差陽錯,他本來要被學生推選為副主席的,結果被一個同學打了一拳,一怒之下傅斯年和五四運動脫離干係,再無瓜葛。傅斯年當時二十三歲。

關於發生在曹府的故事,現場目睹的人並不多。許德珩當時在場。他不僅後來一直是九三學社的領導人,還堅持申請加入共產黨達五十三年之久,在九十歲才如願以償。他長期作為大陸政治人物中的「五四」先驅,為我們傳承這段歷史。

羅家倫後來去了海峽的另一邊,他當時也在場。他非常中性仔細地描述了當時發生的事情。章宗祥先被群眾痛打一頓,「忽然有人說『打錯了』。大家便一鬨而散」。章已經不能起來,在場學生無人救助。而是由在場的一個日本人和一個用人把他抬出曹府送到一個雜貨店。「群眾中忽然有人叫『剛才並沒有打錯』」,就「重新把章宗祥拖進曹宅來」,那個日本人冒死試圖保護他,學生們「拆散了一張鐵床,拿鐵床的棍子來打,所以章宗祥當時確是遍體鱗傷,大家以為他已經死過去了。……我還親眼看到江紹原拿了一床紅綢的被子,拖在地上,撕了一塊紅綢,拿在手裡,亂晃幾下,說是『勝利了!勝利了!』」曹家的室內陳設被學生們紛紛砸碎,包括眾多香水瓶,「香氣四溢,不可嚮邇」。羅家倫看到高等師範的學生從身上掏出許多自來火(火柴)開始放火。他在回憶中問道:「如果他們事前沒有這個意思,為什麼要在身上帶來這許多自來火呢?結果,曹宅燒起來,徐世昌便下了緊急命令,叫軍警捉人。」羅家倫出了前門,可是救火隊和水夫,已經把一條街擠得水泄不通。幾十人尚在曹宅來不及出來,被軍警逮捕,其中就有許德珩。

「五四」當天,一場民眾抗議政府對外政策的愛國運動,就以一個縱火及毆人重傷的高潮告終。在如此混亂的民眾運動中,發生這樣的暴力刑事案件,古今中外都難避免,更何況中國民眾大規模請願干政,還是初試牛刀,不割出血來才是奇怪事情。問題是割出血以後怎麼辦?

我覺得好奇的是,我們可以看到,大規模「運動」本身就有製造問題的能力。一旦問題被製造出來,一是新問題成為當務之急,而引發運動的國家大事反而退而為其次;二是新問題可以成為「運動」的進一步推動力。兩天後,章宗祥還沒脫離危險,曹宅當然已經燒光。記得我們的歷史課本上沒有羅家倫講的這些細節,歷史書暗示和引導我們:痛打、火燒的對象既然是賣國賊,也就是無可厚非之正義行為。在當時,大多數人怕也是持這樣看法的。

不到二十二歲的羅家倫「五四」那天回來累得倒頭大睡,第二天起來,還在奔走,並且參與了全體通過的北京學生罷課決議。在一年前那次新華門總統府請願運動時,事件一發生北大校長蔡元培就立即辭職。最後學生表示退讓回校,又由羅家倫等學生勸說校長回來。這幾個學生有個基本概念,就是不能傷害北大。為此,發起運動的羅家倫還被顧頡剛痛罵了一頓。1918年,顧頡剛二十五歲。這一次,「五四」出了大事,有多名學生在曹府現場被抓,蔡元培根本不提辭職,而是主動聯繫所有大學校長,商討如何要求北京政府釋放被捕學生。

在一個法治國家,這類事情的處理是橋歸橋、路歸路。抗議集會是法律容許的範圍,政府不可以不批准;但發生違法暴亂行為,獨立的司法不可以不懲治,政府干涉都無用。行政干預司法乃憲政法治之大忌,休提。當然再往前推一步,是政治透明,重大外交舉措不可以隱瞞民眾。而1919年的中國,很容易一步錯而步步錯,或者說一步偏差而步步偏差,整個思路邏輯都對不上。政治是不透明的,民眾抗議是容易失控的,司法不是獨立的,所以釋放被捕學生事情是政府說了算,這樣歪打正著,倒也就有交易可做。

羅家倫估計的政府思路大致不會錯:「因為他們知道如果長久的罷課下去,一定是要出事的。而且五月七日是國恥日,更容易出事。」所以北京政府剛剛聽到學生決定罷課的消息,就把「明天全體複課,明天就立刻可以放人」的交換條件提交給大學校長。5月6日當晚十點,蔡元培緊急召集北京各大學校長,在他的辦公室接見學生代表。羅家倫回憶:學生代表都說「昨天才決議罷課,明天便要複課,乃是辦不到的,我們也負不起這個責任」。唯一贊同這個妥協的是羅家倫:「現在如果盡讓同學們關在裡面,也不成事,況且我們這一次有放火及毆傷等重大情節(當時章宗祥還沒脫離危險,有兩天沒有大小便,醫生說他命在旦夕了),適巧政府又捉去我們幾個人,用這幾個人去抵命,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羅家倫向校長們確認妥協交易的可靠性,校長們說:「我們可以以生命人格為擔保。」還告訴學生代表,京師警察總監「吳炳湘也曾發誓過『如果複課而不放學生,我吳炳湘便是你們終身的兒子』」。於是,羅家倫說:「我以為既然如此,我們就複課好了。」其餘學生領袖都反對,可是既然羅家倫說出來了,他們居然也都勉強照辦,可見二十二歲的羅家倫在學生中也確是有威望的領袖。第二天北京各大學先後複課,「到了十點鐘,全部被捕同學從警察所送回學校來,大家都列隊在門口迎接,當時那種痛哭流涕的情形,真是有家人父子於離亂巨劫以後相遇時之同樣感覺」。

過去我們更多看到蔡元培救援學生一節,現在下文已經漸漸為人熟知:學生出獄,蔡元培就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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