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詠嘆 上溯一條河流的源頭

小徑通往一條山脊,俯瞰春天的馬鈴薯田和玉米田,直到皮條河,只有一縷淙淙的水聲,山峰四周只見灰濛濛的天空。小徑兩旁是稠密叢生的雜草,我們不時停下腳步欣賞秋牡丹、酢漿草和其他野花,記錄盛開的紫色杜鵑花,檢視陰影中冒出來的拇指般粗細的竹筍。去年的榛實果莢落在地上。滿布尖刺的外形活像一群小刺蝟。頭上的樺樹和樅樹間傳來喜馬拉雅杜鵑鳥甜美的咕咕叫聲。

這段話,我抄錄自一本叫《最後的熊貓》的書。作者是美國生物學家夏勒。

離開金川一個月後,我回到成都一段時間,又繼續我的嘉絨之旅。離開成都不到一百公里,夏勒博士筆下這熟悉的風景便出現在眼前。

這一次,我從一條更為慣常的路線進入嘉絨。

這是一條從岷江進入的路線。過去,進入嘉絨大部分地區的驛道,也是這條路線。從成都出發55公里,到聞名天下的都江堰。從這裡開始,群山陡然壁立起來,一直進逼到四川盆地的邊緣。進入岷江峽口二十多公里的映秀後,通往卧龍保護區的公路離開了國道213線,折向右側的山溝。

夏勒在20世紀80年代曾在這條山溝里做過多年的熊貓生態研究,回到他的國家後,出版了這本書。這本書出版多年後,終於在1998年翻譯成中文與中國讀者見面。只是卧龍也不似夏勒當年在這裡體會到的那種寂靜。

因為山裡這條鋪得非常結實漂亮的水泥公路,已經是旅遊手冊上一條黃金旅遊路線。

這裡因了熊貓而得到充分保護的美麗山野,圈養在繁殖基地里的熊貓,使這裡成了成都那些旅行社一個重點推薦的項目。更重要的是,通往小金縣境內正在積極開發中的四姑娘山自然風景區的公路也經過卧龍,所以,這裡的山野再也不能保持住過去的那份寂靜也就勢在必然了。

隔著澗石累累的卧龍河,保護區的大熊貓繁殖中心出現在眼前。

我坐在一片人工種植的小樹林的陰涼里,看一群遊客喧喧嚷嚷地在橋頭上買了門票,由手裡搖著小旗子的導遊帶著,一路走過小橋。

小橋那邊的圍牆裡,熊貓們在一個一個小房子里睡覺。院子中央,還豎著幾根水泥鑄成的柱子。那些柱子就像城裡的公園裡的水泥裝飾一樣,做成了杉樹的樣子,魚鱗狀的皮,彎曲的枝。只是枝子上沒有青青的針葉。兩隻熊貓在遊客誇張的聲音里,爬上水泥樹榦,把肥大的屁股坐在了粗大結實的水泥枝杈上。

後來,管理員拿著幾枝葉子青翠的竹子,逗引著一隻胖大的熊貓走到圍牆之外。圍牆的一邊是河,河裡雪浪翻騰。飼養場的門開在朝著山坡的方向,山上的植被正像前文所引述的一樣。只是將近九月,杜鵑的花期已過,樺樹與楓樹的葉子開始泛黃髮紅,山裡已經有些淺淺的秋意了。

管理員用一枝翠竹逗引著那頭身材笨重的熊貓,一直走到幾株樺樹下面的草地中間。這時天陰欲雨,草地的綠色便有些傷心的感覺,但這並沒有影響到那些出來旅遊的紅男綠女們的興緻。他們對著蹣跚的熊貓興奮地大叫,然後,一一挨上去與熊貓照相。

據我所知,這樣的做法在過去是不被允許的。

因為好奇,我也走過小橋去看個究竟,結果看到一個管理員在熊貓可能發怒時進行安撫,而在熊貓不大配合興奮的遊客時,又想辦法刺激它,使它也像遊客一樣高興起來。

另一個管理員從遊客們手裡收錢。只有付錢的遊客才能與熊貓照相。

與熊貓照相還分成兩種規格。一種不摟著熊貓,一種摟著。兩種規格有不同的價格。我看清了後一種,摟著照相的,是50塊錢。收錢管理人員臉上並未露出興奮的表情,差不多跟熊貓的臉一樣冷漠。

熊貓黑著眼圈,有點像馬戲團里的小丑,少了一點馬戲團小丑的滑稽,多出來的卻是馬戲團小丑那份無奈的悲哀。

我則感到一種作為萬物之長的人的悲哀。

於是,我離開了這群歡聲笑語的人群,走到橋頭上那個出售旅遊紀念品的小店。自然,這裡的很多東西都與熊貓的造型相關,但我覺得沒有任何美感可言。我相信,熊貓,或者任何野獸的風采都只能表現在它們的世界。這個世界就在那些雲霧縈繞的叢林中間。

我想在這裡買到一兩種有關熊貓的書籍。

整整一個玻璃櫃檯里陳列的書籍畫冊的封面上都有熊貓那不管世界發生怎樣的變化、不管自己物種早已命若懸絲,卻永遠憨態可掬,永遠帶著一點稚拙的憂傷的可愛形象。但翻遍這些價格昂貴的畫冊,卻得不到多少有關熊貓的真正知識性的東西。

也許,有的讀者已經產生了一種好奇心,說我在一本描寫嘉絨的書中,如此沉迷於對熊貓這樣一種盡人皆知的瀕危動物的描寫。

我想,這是出於兩個原因。一個原因是,我所在的保護區同時也是一個科研基地,除了得到中國政府的支持之外,還得到世界野生動物基金會的援助。但在這裡,我卻找不到一本真正給我們一些有關熊貓生存狀況或者自然生態方面的適合於公眾的讀物。再一個原因是,卧龍曾是嘉絨十八土司中最靠近漢區的瓦寺土司的領地。而這條美麗的山溝也曾經是嘉絨人一個繁榮的棲息之地,但在我的眼前,從零落於深山溝岔之間的民居,到人民的語言與穿著,都看不出多少嘉絨藏區的特徵。

所以,我才把眼光轉向了熊貓。好在,熊貓是一個不錯的話題。我本人也喜歡這個話題。

我手頭有一本由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編撰的《四川省阿壩州藏族社會歷史調查》。其中有一些零落的資料,稍稍地提到了一下卧龍,其中一則是一組20世紀50年代初的統計數字。

當時的卧龍鄉登記的嘉絨藏族人數為315人,佔到了該鄉人口比例的85%強。也就是說,那時候,幾十公里深的卧龍溝全部居民人數不超過500人。

今天有多少人口,我沒有時間去有關部門進行諮詢,而且,也不是這本書的興趣所在。但我肯定,差不多50年後的這條山溝里,永久性的居民翻了十倍還多。但這增加的人口中,嘉絨人口的增長肯定只佔一個微不足道的比例。人口比例的下降,加上居於少數後那種增速的同化作用,嘉絨文化的消隱也就是一件必然的事情了。包括旅行社的宣傳文字上,說到卧龍時,也沒有以異族風情作為號召。

我在一本很早以前進入卧龍尋找熊貓的外國人的記敘中,看到了過去的卧龍一點隱約的影子:

一個小山丘上有座寺廟的廢墟,房屋是西藏式的,兩層樓,下層是石頭,上層是木頭,大多有陽台,建築形式跟阿爾卑斯山很接近。此地的婦女穿西藏式的、長及腳踝的藏袍。他們的頭飾很特殊,是一塊黑色的硬布,折了很多層,上面飾有琥珀、珊瑚、綠松石和銀子,用辮子固定在頭上。

但是眼前這舊日瓦寺土司的轄地已經無復當年的景象。

在這因了熊貓的存在才免於刀斧之災的森林地帶,我遙想起瓦寺土司的歷史。

任何一個土司的歷史,因了時間的久遠,也因為沒有詳盡完備的記載,在口口相傳的過程中,變得比歷史本身具有了更多的傳奇色彩。

在嘉絨地區,差不多所有土司的傳說中,都認為其先祖產生於大鵬鳥的巨卵。我沒有去過瓦寺土司官寨的高山上的舊址,但聽去過那裡的人說,在官寨土司的大門上首,寬大的門楣上就雕刻著大鵬孵卵的情形。

嘉絨土司們這個共同的傳說是這樣的:遠古之世,天下有人民而無土司。後來,天上降下一道彩虹,降落在奧莫隆仁地方,虹內閃爍出一顆亮星,奪人的光芒直射到嘉絨之地。嘉絨地方有一仙女,名叫嘎莫茹米,感星光而孕,便化為大鵬,飛到西藏瓊部山上,產下黑白花三卵。人們將這三枚巨卵視為神物,取回廟裡供養。三卵各生一子。三子長大成人,東行至嘉絨地方,各據領地,牧養人民,成為嘉絨土司共同的族源。

嘉絨土司傳說中提到的奧莫隆仁,那是嘉絨土司們曾經共同崇奉的本土宗教苯教的起源之地。

至於瓊部,傳說中指出了它的地理方位是在拉薩西北部,有18日馬程的地方。傳說古時候瓊部地方水草豐盛,牛羊成群。阿里高原在其黃金時代人口繁盛,共達到39族。後來,其地逐漸貧瘠,人民開始向其他地方遷移。作為世界屋脊的青藏高原制高點上的阿里,開始走向了衰敗。一部分阿里人迎著濕潤的東風,一路往東,直到現今的嘉絨地方,才停留下來。

再走得遠一些,就不是高原的風光與氣象了。

在嘉絨土司起源的神化了的傳說中那三枚神秘的巨卵,想必是指最後定居於嘉絨地方,並與當地土著逐漸融為一體的是39族中的3個部族。

這些年,苯教的神秘起源、古象雄文明的突然斷代、阿里高原上創造了輝煌文明的古格王朝的突然消亡,都使阿里成了神秘的青藏高原上的最大的神秘。我不是專門的民俗學家,也不是專門的文化人類學者。但是我想,要是有人追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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