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詠嘆 贊拉:過去與現在

在今天叫做小金的贊拉與叫做大金的促浸,是包圍著莫爾多神山的一個廣大的群山聳峙的地域。

兩個地域由一條叫做小金川的河流和一條叫做大金川的河流匯聚到一起。兩條河流在我正在離開的丹巴縣城邊匯聚到一起,才有了大渡河的開始。

這兩條河流及其眾多的支流養育了藏族文化中獨具一格的嘉絨文化群落。

早上的空氣濕潤而又涼爽,我沿著小金川河岸向小金進發。

兩個小時後,我再一次經過前些天到過的叫做岳扎的小村寨,再次經過莫爾多神山腳下。

大河兩岸,都是望不到盡頭的高大群山。群山都裸露著堅硬的岩石骨骼,岩石縫中的灌木都顯得隱忍而堅強。

孤獨而虯曲的松樹站在高高的岩岸上。

走了很長時間,這大河兩岸的景色依然沒有一點改變,好在這是個天上浮滿薄雲的好天氣。這種天氣是適合趕路的。於是,我走過一個又一個村落。

兩三層的房子因為平頂也因為四周高大雄渾的山峰而顯得低矮,房子都由黃泥築就或石頭砌成很厚的牆,因此都顯出很堅實的樣子。過去,部落戰爭橫行,再後來,中央政府設立了各級政府後,卻又是土匪橫行的時代。於是,這些寨房無一例外都只開著槍眼般的小窗戶。在那些時代,這些寨房本身就是一個又一個的堡壘。一個村子,總是這樣十幾座幾十座堡壘般的房子攢聚在一起,不僅形成了一個個生產上自給自足的群落,也形成了一個個武裝的自我防衛的群落。但在20世紀50年代初那最劇烈的社會動蕩過後,這些村落就只是一個又一個的基本行政單位與生產群落了。

這些文化交匯帶上的村落在一切將被破壞殆盡的時候,終於迎來了和平。

和平帶給這些村落的最大的變化就顯現在窗戶上,過去槍眼般的窗戶越來越軒敞。這一帶村落自乾隆年間史無前例的那場大戰以後,被漢文化同化的趨勢越來越強。所以,那窗戶也多半是照了官方修建的鄉政府窗戶樣子,衛生院和派出所窗戶的樣子,一個長方形中分出雙扇的窗門,每隻窗門裝上三格玻璃。三格玻璃大多是那些有政府機關的磚瓦房子,而這些農家的窗戶卻多是接近正方形的兩扇兩格玻璃的窗子,這種窗戶倒是與農家房屋那種樸拙的樣子十分相配。

我不知道當建築史學家考察社會變遷時,會不會特別注意到房屋的眼睛——窗子——的變化。但在這個地方我是特別注意到了這種變化。

寫到這裡,我又想起了一件往事,一件屬於1979年的往事。

那時,我作為一個師範學校的實習生到一個偏僻的鄉村學校實習。

到校的第一天,校長找我談話,要我到從中心學校出發要步行大半天路程的一個村子裡建一所學校。校長很嚴肅,因為這個村子裡從來沒有建立過學校。校長說我將是這所學校的創始人,也是這所學校的首任校長,並且在剛剛走上工作崗位的時候,就自己領導自己。

嚴格說來,我將去建一所新學校的地方應該不叫一個村子,因為二十多戶人家散居在一條二十多公里長山溝兩邊的原始森林中間。

但是,這時的村子並不是一個自然村落的意思,而是一個最基本的行政結構。

記得當時校長準備給我的建校經費是500元人民幣。他把我帶到鄉政府,與鄉長見面。鄉長把文書叫來,文書寫了條子,鄭重地蓋上鄉政府的大印,呵著氣把印油吹乾了,封好信封交給我,說,交給村支書,他會安排勞動力來建學校。那幾百塊錢,只要交到村支書手裡就可以了。而現在我所以回憶起這件往事,其實是與窗子有關。

從鄉政府回到學校,校長叫來兼任著保管員的嘎西老師,讓我領兩扇窗子。

有些漢語辭彙在藏族人中間——哪怕是在藏族教師中間——都沒有過準確的意義。所以我以為校長是叫我從嘎西那裡領取玻璃。但是,當嘎西打開保管室的門,吭哧吭哧地從很多灰塵與雜物中搬出兩扇舊窗戶時,我真有些傻眼了。這是兩扇從舊房上拆下來的窗戶框子,上面並沒有半塊玻璃。

校長看著我疑惑的眼光,說:「你要帶上這個,村裡的木匠不會做這種窗子。」

我的眼光肯定是說為什麼一定要做成這樣的窗子呢?

校長又說:「沒有這種窗子,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

校長確實是這麼說的,沒有這種機關房屋上的窗子,那建築就不像是一所學校了。說完這句話,校長的孩子來叫他回家去割蜂蜜。他便背著手走了。

嘎西老師看看我,又看看那兩扇窗子,什麼也沒說,走了。

留下我在那裡,獃獃地面對著那兩扇窗子,不知道怎麼把這兩個大木框子運到幾十公里外那條山溝里去。我一直在保管室門口站到黃昏。最後,是這兩個大窗框粉碎了我成為某所學校創建人並成為首任校長的夢想。

晚上,我一夜未眠,早早起來,等到鄉郵電所門口,終於等到護線員起床,便衝進屋裡,拿起電話的搖把,經過好幾個接線員,把電話要到了重山阻隔的縣文教局,找到了一位局長,我說:「我是一個實習生,不懂得怎麼去建立一所學校。」

於是,局長又叫我去叫校長。校長趕到時,電話已經斷了。

校長再次拿起搖把,說了很多個我要縣文教局後,把電話要到了局長桌子前。

然後,我就被免掉了創建一所村辦小學的光榮任務。

放下電話後,校長問我與局長是什麼關係,我說沒有什麼關係。他回過身來說:「要有什麼關係,你也不會分到這裡來實習了,最後分配你還是會在這裡。今年不去,明年正式分了,還是你去。」

於是,嘎西老師又把兩個窗框搬回了保管室。

過了一學期,等我正式分到這裡的時候,他卻像是忘了這回事了。再過了半年後,我調離這所不通公路的學校,臨走時,我提起這檔子事來,他說:「我看你肯學,也聽人說你學問好,到這所學校來,已經委屈你了,我不能再委屈你了。」

其實,我是想問他,為什麼一定要搬去這麼兩扇窗戶呢,但這個問題最終沒有問出口,因為我被他家裡的蜂蜜酒給噎得喘不過氣來了。

這是有關去小金的那些藏式建築上的漢式窗戶引起我的一些回憶。

但我當時可能並沒有這樣的聯想。

在那樣的荒涼而又氣勢雄渾的河谷里漫遊,一個又一個村落會引起一種特別的美感。雖然常識告訴我,群山中的荒涼也是人類暴行的結果,但是呈現在眼前的一切,卻顯得那麼地老天荒、亘古如斯的假象。於是一個又一個村落的出現就形成了一種特別的美感。

當身後一個村落慢慢逝去,兩岸的山峰便緊逼過來,平坦的梯級谷地消失了,山岩寒浸浸的陰影深重地投在路上,河水一下便洶湧起來,在千軍萬馬的奔騰怒吼中湧起成堆的雪浪。不時,有風化的岩石呼嘯而下,重重地砸在路面上,又蹦跳著撲進了翻卷的雪浪。

過去,這些山岩上曾是猴子與岩羊的棲息地,現在,卻再也難覓其蹤跡了,有的只是在岩洞里築巢的野鴿與雨燕。

過去的時代,在這樣的道路上獨身行走是非常危險的,一是道路逼仄,一旦失腳,便粉身碎骨、萬劫不復了。當然,對於腳下的險路人們總是萬分小心的,但對等候著財喜的剪徑強盜,就只有望天浩嘆了。

但在今天,一條對於汽車司機來說還潛伏著很多危險的公路,對於我的雙腳來說,已經足夠寬闊,不至於讓我身子緊貼著內側的陡壁,還被外側絕壁上嗖嗖上躥的冷氣弄得頭暈目眩。當然,在還沒有到達共產主義的時候,提前要想在過路人身上來各取所需的人還是有的,但那種形象,比起過去時代的職業強盜來,終究不是那麼可怕了。

一段逼仄的山道過後,峽谷又豁然開朗。

河谷兩邊的階梯狀的台地上,又出現了村落與綠色。村落中總有幾株巨大的核桃樹,隱蔽了整個村子,使這些村子顯得幽靜而又遙遠。村子四周是大片的蘋果園。小金蘋果至少在四川內地的市場上,是一個很響亮的名字。當地政府把種植蘋果當成農民增加收入的一個非常重要的方面。早在中國農民開始走向市場的20世紀80年代中期,農民們就在並不富餘的玉米地里,栽滿了蘋果樹苗。夏天路過的時候,好多並不壯大的蘋果樹上,已經零零星星地掛滿了青澀的果實。

這樣的努力,表達的是農民依靠土地獲得富裕的願望。

過去,這些村民的前輩曾經在同樣的土地上種植過鴉片,那個坐在村口核桃樹下,臉容平靜而眼神混濁的老人可能就在大片艷麗的罌粟花中,有過燦爛的關於財富的夢想,但他終於還是穿著破衣爛衫深陷在這個核桃樹蔭籠罩的村莊。

現在,他的子孫又來繼續他的夢想。

十多年很快就過去了,在一個世紀行將過去的時候,他們的蘋果正在漸漸失去當年的魅力,因為科技人員缺乏,面對病蟲害,特別是面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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