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4 故事是追尋現實的載體 愛的炮灰——《追風箏的人》讀後感

對於總是在奉獻的羔羊,我們會有意無意地推動它走向這樣一個結局:徹底為自己獻身。否則,便只有我們為它獻身,因為它此前的奉獻是如此之重,我們已無法承擔。

所以,在小說、電影和電視中,我們常看到這樣的局面——勇於獻身者,最後的結局常是徹底獻身。

在我看來,第一流的小說必須具備一個特質:情感的真實。

具備這一特質後,一部小說的情節不管多曲折、奇幻,甚至荒誕,讀起來都不會有堵塞感。

因而,錢鍾書的《圍城》未被我列入第一流的小說,因為小說中一些關鍵情節的推進缺乏情感的真實。譬如「局部的真理」(小說中一位女性人物)勾引方鴻漸、唐曉芙愛上方鴻漸和方鴻漸愛上孫柔嘉,這幾個情節中的情感描繪都缺乏真實感,讓我覺得相當突兀。

相比之下,美裔阿富汗人卡勒德·胡賽尼的《追風箏的人》就具備「情感的真實」這一特質。

這部小說講的是兩個阿富汗少年的故事,阿米爾是少爺,而小他1歲的、天生便是兔唇的哈桑是僕人。他們都失去了媽媽,阿米爾的媽媽生阿米爾時死於難產,哈桑的媽媽則在哈桑出生幾天後跟一群江湖藝人私奔了。這兩個男孩吃一個奶媽的奶長大,擁有似乎牢不可破的情誼。然而,當哈桑為捍衛阿米爾的榮譽而被人凌辱時,阿米爾卻選擇了逃避。不僅如此,阿米爾還設計將哈桑驅逐出自己家門。後來,已移居美國並成為知名小說家的阿米爾接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邊是阿米爾父親的好友拉辛汗。他說哈桑已死,他要阿米爾回阿富汗,要他將哈桑的兒子索拉博從戰亂中的阿富汗帶出來,不僅是因為他以前辜負了哈桑,還因為哈桑是阿米爾同父異母的弟弟……

在胡賽尼的這部小說中,高潮一個接一個,但不管情節多麼令人震驚,它們似乎都是可信的,因為伴隨著的細緻的心理描寫會令你感覺到這一切的發生彷彿都是必然。

例如,小說末尾的一個高潮——11歲的索拉博的自殺。這看似離奇,但假若你沉到索拉博的世界裡,站在他的角度上,想像你便是他,你便會明白,自殺是這個遭受了太多磨難的小男孩再自然不過的選擇。

決定為《追風箏的人》寫一篇書評前,我在豆瓣網上讀了大量書評,看到了大多數書評都在讚譽哈桑的單純、忠誠、純良和正直。

或許,許多人會感動於小說第一頁的一句話——哈桑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

聽上去,這是多麼忠誠的愛。

然而,當我讀到這句話時,卻痛苦起來。我討厭這個句子,以及這個句子中對哈桑這種情感的讚譽。

因為,這讓我想起最近常在我腦海盤旋的一個詞——愛的炮灰。有時,我們會甘願做一個人的炮灰,覺得那樣才有愛一個人的感覺;有時,我們會要求別人做自己的炮灰,以此來證明這個人的確愛自己。

當阿米爾抑或作者在懷念「哈桑從未拒絕我任何事情」時,其實就是在渴望哈桑做自己的炮灰。

阿米爾少年時的確有這樣的渴望,他和哈桑有過以下一段對話:

「我(哈桑)寧願吃泥巴也不騙你。」

「真的嗎?你會那樣做?」

「做什麼?」

「如果我讓你吃泥巴,你會吃嗎?」

「如果你要求,我會的。不過我懷疑,你是否會讓我這麼做。你會嗎,阿米爾少爺?」

哈桑的反問令阿米爾尷尬,他寧願自己沒有質疑哈桑的忠誠。然而,哈桑不久後還是做了炮灰。

那是阿米爾12歲哈桑11歲時,他們參加喀布爾的風箏大賽。這個大賽比的不是誰的風箏飛得更高、更漂亮,而是比誰的風箏能摧毀別人的風箏,最後的唯一倖存者便是勝利者。但這不是最大的榮耀,最大的榮耀是追到最後一個被割斷的風箏。

這一次,阿米爾的風箏是最後的倖存者,而哈桑也追到了最後一個被割斷的藍風箏。阿米爾無比渴望得到這個風箏,因為他最大的願望是得到父親的愛,他認為這個藍風箏是他打開父親心扉的一把鑰匙。

哈桑知道阿米爾的願望,為了捍衛這個藍風箏,他付出了慘重的代價——被也想得到這個藍風箏的壞小子阿塞夫和他的黨羽雞姦,這是阿富汗男人最大的羞辱。這時,阿米爾就躲在旁邊觀看,孱弱的他沒膽量阻止阿塞夫的暴行,也不情願跳出來讓哈桑把那個藍風箏讓給阿塞夫。

於是,哈桑就淪為阿米爾的炮灰,他付出了鮮血、創傷和榮譽,而換取的只是阿米爾與爸爸親近的願望得以實現。

阿米爾明白自己的心理,他知道膽量是一個問題,但更大的問題是,他的確在想:

為了贏回爸爸,也許哈桑是必須付出的代價,是我必須宰割的羔羊。

哈桑知道,阿米爾看到了他被凌辱而未伸出援手,但他還是選擇一如既往地為阿米爾奉獻他自己。

所以,當阿米爾栽贓哈桑,造成哈桑偷了他的財物的假象時,哈桑捍衛了阿米爾的榮譽,對阿米爾的爸爸說,這是他乾的。

他生命的最後一刻仍是在做阿米爾的炮灰。當時,他被拉辛汗叫回來一起照料阿米爾的豪宅,但塔利班官員看中了這棟豪宅,並要哈桑搬出去。哈桑極力反對,結果他和妻子被塔利班槍殺。

做阿米爾的炮灰,這主要還是哈桑自己的選擇。

對此,我的理解是,我們愛一個人,多是愛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的付出。自己在這個人身上的付出越多,我們對這個人就越在乎,最終會達到這樣一個境界——「我甘願為他去死」。

或許,喜愛《追風箏的人》的一些讀者會對我這種分析感到憤怒,覺得我並不理解這樣一種偉大的情感。但通過哈桑的兒子索拉博的言語,我們會看到,導致這種奉獻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深深的恐懼。

他為什麼甘願去做炮灰?

知道了哈桑是自己的弟弟後,阿米爾去了喀布爾,從已成為塔利班官員的阿塞夫手中將索拉博帶回了巴基斯坦,而代價是險些被阿塞夫打死,如若不是索拉博用彈弓將阿塞夫打成獨眼龍的話。

在巴基斯坦,阿米爾求索拉博跟他一起去美國。索拉博一開始沒答應,並說出了他的擔憂:「要是你厭倦我怎麼辦?要是你妻子不喜歡我怎麼辦?」除了阿米爾,幼小的索拉博已沒有其他親人,這時,他作為一個孩子產生這樣的擔憂不難理解。

不過,在我看來,這更像是索拉博在替父親說出他的心聲。原來,哈桑之所以做炮灰,為了阿米爾的一個藍風箏而被凌辱,為了阿米爾的豪宅而和妻子一起被槍殺,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是他擔心阿米爾會厭倦自己、會不喜歡自己。

這就很像一些家庭,那些最不受寵的孩子,反而常是最「孝順」的孩子。他們在成年後為了得到父母的歡心會不惜付出一切代價,以至於嚴重忽略自己的配偶和孩子的幸福。

絕大多數孩子學會說的第一個詞是「媽媽」,而哈桑說出的第一個詞卻是「阿米爾」。我對這個細節的直觀理解是,哈桑將阿米爾視為最親近的人,象徵性的理解則是,阿米爾是哈桑的「心理媽媽」。

所有的孩子都渴望獲得「心理媽媽」的愛,為了達到這一點,他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

哈桑不例外,阿米爾也不例外。阿米爾說出的第一個詞是「爸爸」,那麼爸爸就是他的「心理媽媽」,為了獲得他的愛,阿米爾可以付出一切代價,並最終不惜將哈桑犧牲。

阿米爾渴望哈桑做他的炮灰,哈桑則主動願意做阿米爾的炮灰。

然而,任何一個人都不值得另一個人為他做炮灰。

因為,奉獻者的生命重量會壓得接受奉獻者喘不過氣來,後者會發現,除非他給以同等分量或更多的回報,否則他心中總會有歉疚。

或許,虧欠感是我們最不願意有的一種心理,而如何處理虧欠感便成了左右我們人生道路的一個關鍵。

哈桑是阿米爾的爸爸和僕人阿里——其實他和阿米爾的爸爸也是自幼一起長大,也是情同手足——的妻子偷情而來的私生子。阿米爾的爸爸無法公開承認哈桑是自己的兒子,這令他心懷歉疚。為了彌補這種歉疚,他的辦法是用他的財富和力量慷慨補償所有需要幫助的人。

對此,拉辛汗形容說:「當惡行導致善行,那就是真正的獲救。」

這是少數人處理歉疚的辦法,儘管這不是最好的辦法,但這仍然稱得上是勇者的道路,而更多人的辦法是選擇阿米爾的道路——貶低或逃避自己虧欠的人。

當躲著看哈桑被阿塞夫凌辱時,阿米爾一時成了「種族主義者」。他先是覺得為了用藍風箏贏取父親的愛,犧牲哈桑是必須的;接下來,當心中出現一剎那的猶豫時,他對自己說「他只是個哈扎拉人(阿米爾是普什圖族人,很多普什圖族人對哈扎拉族人有歧視)」,這就是貶低。通過貶低奉獻者的生命價值,接受奉獻者的愧疚感降低了。

這種貶低心理是很常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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