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拆掉自戀的高牆 尊重你的選擇,走出自戀幻覺

我們常說,「我做這一切是為了你」,這句話的另一面是「你得為我的人生負責」。

一天下午,我在自家廚房裡洗碗,和往常一樣,我洗得有些馬虎,一個碟子洗了三遍才算乾淨。

拿著一個碗的時候,我發現自己隱隱有些不開心。我想,這該是我馬虎的原因吧。我試著覺察下,這個不開心是什麼。

洗碗的動作慢了下來,而在水流衝過手的某一瞬間,我發現,我心中在暗自抱怨:憑什麼是我?

這種抱怨源自兒時,因媽媽體弱多病,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媽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家務,媽媽從未主動要我做什麼,都是我自己主動去做。但是,這種主動只是事情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我這樣做也是想換取媽媽或家人的讚賞,同時隱隱還有些埋怨,而這埋怨我從來沒有在家中表達過,但它一直存在。

因為渴望換取讚賞,也因為不情願,我並不能真正地投入到做家務的事情中去,所以,儘管我在原來的家中和現在的家中都會主動去做家務,但都是比較馬虎且效率比較低的。

也可以說,我在做家務時,是處於一種幻覺中。看起來,是我一個人在洗碗,但其實,我是在為一個幻覺中的媽媽和其他親人洗碗,也對著這個幻覺中的媽媽和其他親人埋怨。

明白了這一點後,我的不情願消失了,我全然投入到洗碗的事情中。而在那一刻,我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明。我發現,原來只是清水流過手的皮膚的感覺都可以那麼美,甚至手指輕抹過飯渣時的感覺都帶著一種安寧和喜悅,而以前當手輕抹飯渣時總是有些抵觸。

這一刻過去後,我想,這就是活在當下的感覺吧。頭腦中的幻覺一旦放下,我就可以和當下的事物建立一個單純的關係,並能全然投入到這個關係中,這時就能體會到當下任一關係中的喜悅和安寧。

這個小小的體驗也讓我對投射性認同有了更深的體悟。投射性認同,即我將我的東西投射給你,你認同了我的投射,並表現出我的意識或潛意識中所渴望的行為。如果精確地表達其邏輯,可以概括為一個簡單的公式:

我做了A,你要做B,否則,你就會得到C。

最近,我寫的一系列文章都是關於自戀的,而自戀的核心就是——我渴望將我想像中的世界投射到現實世界。具體而言,就是我希望周圍人能夠按照我的想像來行動。

不過,我們通常不會也不能單純地命令別人做什麼,因為我們都知道,別人並不情願按照我們希望的來做事。於是,我們就開始玩投射性認同的遊戲,我先付出A——這是我認為很好的東西,而你就得表現出B——這是自戀的我們所渴望的核心。這還不夠,如果你沒有表現出B,我就會向你發出威脅,迫使你表現出B來。

我洗碗的小故事就藏著這個遊戲。我做了自認為很好的事——主動為媽媽洗碗,而我要換取的是媽媽和親人對我的愛與關注。如果沒得到我所渴望的愛與關注,我就會表達出怨氣——我付出了那麼多,為什麼你們不給我想要的東西。

光這樣也就罷了,因為在我的家庭中,我一直都得到了足夠的愛與關注。關鍵是,我這樣做藏著一個更深的邏輯:我懂得媽媽的需要,媽媽也該懂得我的需要。但這種「我懂得」,可能是一個幻覺,而渴望媽媽懂得我的需要,就不折不扣是一個幻覺。這種邏輯進一步演化,就可以發展成「我為你做了這麼多,你應當知道我的需要是什麼,你還得為我的人生負責」。

並且,這個邏輯會延伸到我生命的每個角落,尤其是和女性的關係中。而令我的一貫表現是,我總是主動付出,但每次付出都不堅決,都隱含著不情願的味道。而當對方不能對我的付出給予我所希望的回報時,就會收到我的潛意識發出的否定或威脅的信息——你對不起我。

那些很願意付出的人,譬如我自己,在表現自己獨有的A時,常說的一句話是「我不求回報,我願意這麼做」。但是,如果深入到潛意識深處,就會發現這句話是虛偽的,其實人們在渴望回報。渴望回報本來也不是不好的事情,畢竟付出和回報的循環是人際關係不斷深入的動力,關鍵是,付出者限定了對方回報的方式,你必須以我所渴望的B來給予回報,其他回報我都不想要。而且,付出者還從不訴說自己想要的B是什麼,他們希望自己不必說出來,對方就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麼。

但沒有誰能做到這一點,所以付出者勢必會失望,隨即會發出信息C。他會用種種巧妙的、自知或不自知的方式讓對方感覺到,你做錯了,你對不起他。太失望的情形下,付出者就會脫離一個關係,而在脫離時,他會感到絕望:我付出了這麼多,你怎麼能這樣對我呢?

需要強調的是,這裡所說的「付出」並不是什麼利他主義的付出。我們最初做一件事時,都以為自己是在付出,在滿足別人的需要,只是付出方式的差異而已。

投射性認同帶來的最大問題是,我們在限制別人的行為方式,而且還是在幻覺中限制別人的行為方式。我做了A,我這麼辛苦,我不說你就應該知道我要你做B。否則,你就是不愛我,你就是壞蛋,你就該死。

讀歷史類小說時,我發現,那些大權在握的人,最喜歡玩這種遊戲。他們渴望自己什麼也不說,屬下就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如果某個屬下常做到這一點,他們就會倚重這個屬下;如果某個屬下做不到這一點,他們就會疏遠或打壓他。這不過是自戀幻覺的遊戲罷了,他們渴望將自己的幻覺強加給別人,但自己說了別人才知道該怎麼做,和自己不說別人就知道該怎麼做,那種感覺的差異就大多了。

自戀幻覺的投射無處不在,最集中的表現領域並不是政治或社會領域,而是親子關係和情侶關係這兩種親密關係中。

親子關係中,父母常使用的邏輯是:我對你這麼好(A),你必須聽我的(B),否則你就不是好孩子(C)。

許多父母的A是比較明確的,即他們的確是在付出。他們甘願為孩子付出一切看得見的利益,如金錢等物質利益,或時間和精力等精神利益。有些父母的A則不明確,在外人看來,他們對自己的孩子極度缺乏耐心,甚至會嚴重虐待自己的孩子。但是,和前面那種父母一樣,這些父母一樣會認為自己對孩子有極大的付出。譬如,我給了你生命,我認為這個付出就足夠了。

付出的多與少是一個問題,而接下來的問題則是,父母對B有多執著。有些父母的自戀幻覺要輕,用通常的話來說,這些父母比較民主,控制慾望不是那麼強,甚至沒什麼控制慾望。那麼,他們的B就很輕,既不刻意要求孩子聽話,對孩子要做什麼也沒有刻意的期望,而孩子會覺得在和父母的關係中沒有壓力。對於這樣的父母,C也就不大存在了,他們很少對孩子實施懲罰,既沒有主動的懲罰,也沒有被動的懲罰。所謂被動懲罰,即通過傷害自己來控制孩子。

但是,如果父母對B很執著,即不管A如何,他們都在頭腦中限定了孩子的行為方式,相應地,孩子會感覺自己的空間被限制住了。這種被限制感,有時來自父母的主動懲罰,有時則來自父母的被動懲罰。而那些控制慾望極強的父母則會使用雙重方式,先是使用主動懲罰,如果主動懲罰無效就會通過傷害自己來控制孩子。

我了解過很多這樣的例子,例如孩子一直都覺得自己的父母堪稱完美,但突然之間,一切都改變了,父母變成非常可怕的人,會使用一切方式迫使孩子按照自己的意思來做事。

這都是投射性認同的典型例子。父母先是付出A,在這方面,他們簡直是不遺餘力,毫不吝惜地將自己的所有資源給予孩子,而孩子也回報了他們想要的東西——聽話。然而,發生了一件事情,這件事情可能很大也可能根本不起眼,其表現都是,孩子沒有按照父母的意思去行動,即沒有回報父母以B。

這時,父母便會使用C,要麼否定孩子,要麼壓制孩子。一開始的力度通常都不大,但孩子想捍衛自己的選擇,不想聽父母的,仍然堅持自己的意見。這導致了父母使用C的力度不斷加強,而最終導致了惡性循環。

一個男子一直都是父母的乖寶寶,他和父母的關係也一直很融洽,他向媽媽承諾,如果談戀愛了一定會先告訴她。

一開始,他的確是這樣做的,但後來的一次戀愛,他一直瞞著媽媽,直到媽媽發現後才不得已告訴了媽媽。媽媽不答應他和這個女子來往,暗示兒子聽她的,而兒子雖然答應著,但仍然偷偷和那個女孩交往。媽媽感到不爽,開始明確表達意見,發現這樣還是不行後,便不斷施壓。最後,她向兒子發出最後通牒:如果你不和這個「壞女孩」斷絕關係,我就和你斷絕關係。

我和這對母子聊了約兩個小時,這個媽媽幾次說到,兒子偷偷和那個女孩交往令她非常憤怒,她覺得被背叛了。這才是問題的關鍵。

表面上,是這個媽媽認為那個女孩很「壞」(除了她這樣看外,別人都不這麼看),但實際上,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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