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啊,上海男人! 回應與挑戰 龍應台和「捧不起的上海男人」

胡妍

熱衷社會文化批評並對婦運抱同樣熱忱的龍應台女士,不久前在上海引起了一番不大不小的轟動。龍女士以台灣女人的身份和在歐美生活了二十年的閱歷,在一篇題為《啊,上海男人!》的錦繡文章里,不無驚喜地發現:上海男人在大陸男人中自成一格,「是一個世界的稀有品種」。龍女士盛讚「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愛:他可以買菜燒飯拖地而不覺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覺得自己卑賤……」,「這才是真正海闊天空的男人!我們20世紀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種從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來的、既溫柔又坦蕩的男人嗎?」

龍女士之作如是觀,是在於長年來,她觀察著台灣和西方世界婦女的生活,看到她們每一步的邁出都連帶了痛苦的掙扎。她以為,在這個當口,「上海的男女關係為我們開拓了新的視野」。想不到的是,上海男人此番卻並不那麼「海闊天空」、「溫柔坦蕩」,面對龍女士的讚譽,上海男人的一個直接的反應是:「龍捲風」刮上門來了!

上海男人並不「受寵若驚」,也不「知遇圖報」,反倒有些「恩將仇報」的意思。他們寧願做「捧不起的上海男人」。他們說:下廚的上海男人像中國大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樣普遍,而中國特色的家務分工如男人下廚,「與女子是否佔有家庭乃至社會的話語權」,「是兩回事」。他們很不屑「稀有品種」——哪怕是「世界級」的——或「男女平權先鋒」等等的桂冠和讚譽。本來,龍女士在感嘆上海男人的「溫柔坦蕩」和「稀有」的同時,對上海男人的「遭遇」是懷了由衷的關懷顧惜的,或者按龍女士更明確深刻的表達,她感到疑惑的是:為什麼當女權得到伸張的時候,男人就取代女人成為受虐者?龍女士之如是想,是因為她在上海,由男人的操持家務,「溫柔、坦蕩」進而看到了男人的「受虐」,用上海話來說就是嚴重的「妻管嚴」。龍女士的本意是要說:「妻管嚴」雖無關主義或原則,但如果作為男女平權的一種證明,恐怕是曲解了婦女解放。龍女士怕的是上海女人的解放過了頭!

龍女士的想法當然不無正確處,但她的擔憂卻幾乎是多餘的。關於「妻管嚴」,最有發言權的應當還是上海男人,不如來聽聽他們的說法:「……在人前宣傳、誇耀自己懼內的,他的懼內就很可懷疑。有的是從反面來顯示自己的紳士風度,有的則可能是在為另覓新歡製造輿論,甚至可能是有針對性地下誘餌。」(以上及以下有關的引用均引自上海男人的新作《捧不起的「上海男人」》)。龍女士當然是看到上海的男女關係其實尚不是真正平等的(如在所謂的精英圈裡,碰來碰去都是男人,社會的資源和權力仍然掌握在男人手裡,凡此等等)。但她從上海男子的「溫柔坦蕩」和大陸、上海女人的「抬頭挺胸」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變化,甚至看出了「矯枉過正」、「物極必反」的隱患——想不到這次卻看走了眼,上海男人自述「懼內」是花招,是技巧,是風度。又如龍女士說:「這有關柴米油鹽醬醋茶的一回事卻是我眼中森森烈烈的大成就」的男子操持家務,根本上也不是因了上海男人天生「溫柔坦蕩」的緣故,或上海的風俗就是比別處平等、開放而使然。當然,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原因也是存在的,那便是上海這地方講現實,上海的男人也比較識時務,但識的並不是「男女當平等」的婦運道理。雖然他們個個說男女平等是應當的,在上海已根本不是什麼問題,而是「經濟是基礎」的道理。一如他們「務實」地心知肚明的,這「是中國大陸特有的經濟生活條件造成」的:既然老婆也就業掙錢的,而且是「同工同酬」,一定要老婆燒飯這句話就不大好說了!

龍女士曾說,在一個陌生的城市裡,只要側耳聽聽人們飛短流長地說些什麼,大概就可以探知這個城市的文化特質。現在,龍女士知道上海這個城市的特質了嗎?或者說更知道上海的男人了嗎?「他可以輕聲細語地和女人說話而不覺得自己少了男子氣概,他可以讓女人逞強而不覺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賞妻子成功而不覺得自己失敗。」他可洗衣服,可以做家務,可以比別地的男子「溫柔坦蕩」……然而,他不可以被你這樣說——換句話說,這一切,你不可以這樣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尤其是說他「受虐」,還是被女子——別的「虐」猶可受,女子的「虐」則萬萬不能受!因他終究是男人,是中國的男人。儘管是不可多得地「稀有」,或「溫柔坦蕩」到「像個彎豆芽」。在這一種「男人的氣概」上,上海的男人從來是一點不比別地的男人差的。

這裡,龍女士的另一個解說或許也是應當記取的:說上海的男人女人如何如何,就好像是在說中國人勤奮,義大利人熱情,德國人缺乏幽默感一樣,難免不是一種以偏概全。龍女士曾十分地奇怪,在上海這座城市裡,「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的是男人」——而如果我們,或龍女士稍稍地移動一下「以偏概全」的角度,聽到的或許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關於「男性雄風」的「流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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