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啊,上海男人! 回應與挑戰 捧不起的「上海男人」

沈善增

有朋友來電,說「龍旋風」刮上門來,一篇《啊,上海男人!》,把滬上的鬚眉一筆橫掃。於是我去找那篇文章來看。原以為是篇火辣辣的檄文呢,不料卻讀到了一篇很纏綿悱惻的祭文。龍女士祭的是她心目中理想的男子形象,從那深自失落又強顏調侃的語調,我推測,這甚至可以說就是她的整個人生理想。因為從理論上說,「20世紀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種從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來的、既溫柔又坦蕩的男人嗎?原來他們在上海」。然而在感情上,她又不能不覺得這樣的男人「不夠男子氣」。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於是她「只是帶著一大團困惑離開這迷人的城市」。所以她其實無意開罪上海男人,她與之過不去的是那個長久盤踞在她心頭理想男人的偶像。

文章的後面提出了一連串的困惑,很有點像祭文里此岸的人向彼岸的靈魂發出無望的呼喚。

譬如她有意無意地將男人下廚(大陸叫「圍裙丈夫」)與懼內(她叫做「男子被虐」)混為一談。

男子下廚,是中國大陸特有的經濟生活條件(女子普遍就業,男女同工同酬)及生活習慣(以飲食為生活主要節目,以烹飪為生活主要藝術)造成的有中國特色的家務分工形式,與女子是否佔有家庭乃至社會的話語權,或從男子方面說是否「懼內」是兩回事。下廚的男人不一定懼內,懼內的男人不一定下廚。下廚是主動盡責,懼內是被動受壓這一點,龍女士一上來是分得清楚的。她認定上海男人「是一個世界稀有的品種」,就因為她覺得上海男人不僅下廚而且懼內。但說著說著,她又把這兩件事扯到一起了。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她太需要證明上海男人的甘心被虐了。

男人懼內,是個歷史悠久的話題,比男人下廚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比20世紀的「女權主義」運動也不知要古老多少年。「河東獅吼」一語典出北宋,不說世界,至少中國士大夫懼內是有優秀傳統的。如果說「20世紀追求解放的新女性」忙乎了半天,炮製的女性話語權等種種理論,不如乾脆嫁到中國來,即使在中國女人纏小腳的時代,還不乏懼內的大老爺們。所以龍女士驚訝地發現夢寐以求的男人原來在上海,這實在是她的一廂情願的錯愛。難怪聰明的她後來又要追問:「上海的男女真平等嗎?」真正懼內的男子,一般都未能修鍊到超然物外、不以其為恥的水平。而在人前宣講、誇耀自己懼內的,他的懼內就很可懷疑。有的是從反面來顯示自己的紳士風度,因為他覺得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欣賞懼內的男人,故而投其所好,表演一番,難說沒有些「肉麻當有趣」的成分。有的則可能是在為另覓新歡製造輿論,甚至可能是有針對性地下誘餌。龍女士遊歷過世界,見多識廣,按理不應該被這些從古到今男人慣用的小花招所迷惑,因此我要說她是情願受騙。

總而言之,下廚的上海男人像中國大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樣較為普遍,懼內的上海男人也像中國乃至世界(如瑞典)其他地方的男人一樣不是沒有,但自成一格被尊為「世界稀有品種」的上海男人則是龍女士有意無意的虛構。虛構這樣的「上海男人」,是為了向她自己證明些什麼。但因為內心的矛盾,導致邏輯的混亂,結果非但證明不了什麼,反倒多了一大團困惑。

真正的上海男人到底如何呢?我是生於斯,長於斯,入蘭芷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借龍女士的眼光旁觀一下,我覺得上海男人在適時求變,不受傳統的乃至陳腐的觀念束縛方面,自有其優越之處。上海男人不會脫離現實環境,去追求幾千年一貫制的「大丈夫」價值,死要面子活受罪,弄得自己很痛苦。上海男人也不會因為20世紀末的新新女性又轉而欣賞「大男人氣概」,立刻急吼吼地去向「黑猩猩一樣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髮」的男人看齊。上海男人是比較務實的,不為傳統觀念而硬撐,不為討好女人而強扭。認準黑格爾老頭說的至理名言:「凡現實的都是合理的,凡現存的都是會改變的。」以一顆平常心處世居家過日子。所以大多數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點也沒察覺到自己已變成世界稀有品種,奇貨可居。龍女士在文章最後對上海男人殷切期望:「騎著單車、拎著帶魚回家的可愛的上海男人,是不是也正想著這個問題(男女平等、互敬互愛的前景——筆者注),心裡有點兒憂鬱?」一般來說,那期許是要落空的。在大多數上海男人看來,這個問題並不成其為問題,他們則實在太忙,沒工夫去操這份閑心思。

啊,上海男人,你們真是捧不起的劉阿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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