輯三 啊,上海男人! 初識——給上海讀者

第一次面對面見到我的大陸讀者,是在一個北京派出所裡頭。湖南來的哥哥讓人騙走了錢,我到派出所去為他說明,發現警察正看著《野火集》。一個面貌清秀的年輕警察,問我:「自由太多了,社會不亂嗎?」

第二次,是在從湘西駛往長沙的軟卧車廂里。文質彬彬的年輕乘客告訴我他們當年在大學裡傳閱《野火集》的情形。

我真是好奇極了,對我的大陸讀者。他們是誰?

台灣讀者,我當然熟悉得很。一次新書發表會就可以告訴我:他們大約是十七歲到七十歲之間的人,高中大學程度以上:在學大學生居多數,但是社會中的老師、工程師、記者、法官,各行各業都有。女性多於男性,然而六十歲以上、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不少,老太太卻幾乎沒有。

我也可以大略解釋這個讀者群結構。讀者教育水平偏高,是因為書的知識性格。女性多於男性,尤其是二十五至三十五歲之間已經就業的女讀者,稍超過相對的男讀者,大約是因為,在台灣的社會形態中,男性一旦離開學校就進入所謂事業的戰場,不再有看書的時間;女性的「戰場」意識較淡,即使就業,卻仍注重個人內在的發展。台灣的出版人也知道,買書的多是女性。

為什麼老先生讀者不少,老太太卻不見呢?我只能猜:老先生讀者常來信和我談國家大事,老太太或許因為是上一代的女性,讀書的習慣和興趣與我所關心的題目沒有交集。

但是我認識我的台灣讀者。他們在中學裡背誦過「青年守則」:助人為快樂之本、忠勇為愛國之本……他們在大學裡朗誦過《詩經》:「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載陽,有鳴倉庚……春日遲遲,采蘩祁祁……」他們早上在巷口買套燒餅油條當早點,晚上也許和朋友吃日本料理。他們對台北這個城市既厭惡又深愛不舍,他們對政治既樂觀又批評不已。他們在知識和觀念上走在世界的前端:女性主義、現代主義、後殖民主義、解構和後解構主義。在生活的實踐中,他們卻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腳步印在傳統的土壤上,一步一徘徊。

他們在茶館裡品茶;在酒吧里喝酒;在書店裡瀏覽;在小心翼翼地過馬路,牽著孩子的手;在計程車裡聽司機破口大罵政治人物;在機場,提著簡便的行李……是的,我認識他們,就像一起長大的街坊鄰居一樣。

但是我的大陸讀者是誰呢?

上海文藝出版社給了我一個機會。5月1日的簽名會上,我終於見到了我想見的人。

隊伍太長,對每一個讀者我只能深深地看他一眼,把面貌和感覺攝進印象里,然後問他的職業。讀者顯然也知道我們見面之不易,有人從南京、無錫乘火車趕來,有人帶了禮物:一首詩、一副對聯、郵票、卡片、裝飾品……一個年輕人說:「讀了你的《我不站著等》——」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覺得很慚愧,但是想告訴你,大陸人不都這樣的。」

我說:「我知道。」

他彎身去摸索一個塑膠袋子,取出一束鮮花,遞給我:「早上擠公共汽車,就怕把花給擠壞了……」

我接過花,輕嗅花的香氣。電視台的錄像記者正拍著別處,急急趕了過來,對年輕人說:「請你把花拿過來,再獻一次好嗎?」

年輕人斷然拒絕:「這是我真的感情,不表演的,沒有第二次。」

我仍舊捧著鮮花,看著他走開的背影。

兩個半小時之後,我終於也認識了一個輪廓:我的大陸讀者,是十七歲到七十歲之間的人,高中大學程度以上。大中學生居半數,但社會中的老師、工程師、幹部、圖書館員,各行各業都有。白髮蒼蒼的老先生不少,老太太卻幾乎不見。

和台灣不同的是,讀者中有好些個所謂「藍領階級」:工廠工人、廚師、司機。最奇特的是,男性多於女性。

為什麼?我求教於上海朋友,為什麼在這裡男讀者遠超過女讀者?上海朋友半詼諧半正經地說:「大概因為台灣還是一個文化比較傳統的社會,男人是主導的、強悍的,而大陸的男人已經沒有那種優勢,比較柔弱。你的文字,對不起,是比較陽剛的,所以比較吸引男性讀者吧!」

我很懷疑他的分析,但是,誰能給我更好的答案?

在華燈初上的外灘,我看見情侶在江岸上相依而坐,臉上有恬然遺世的神情。擁擠的公共汽車在南京路上停停走走,我看見被生活折舊了的臉孔貼在玻璃窗上,疲倦而木然。和平飯店前有西裝革履的男人,福佑路市場里有捧著大碗吃飯的女人。城隍廟前有人依著畫廊雕柱對鏡頭做出粲然笑臉。

我還是不認識我的讀者。他們經過了什麼又看見了什麼?他們害怕著什麼又追求著什麼?他們有什麼樣的幻滅又有什麼樣的夢想?不曾和他們一起成長,我無從想像他們生活里的點點滴滴。可是在那長長的隊伍前端,我們曾經深深地對望;回想那對望的一刻,或許我們竟是熟識的。寫作者在孤獨中寫作,讀書人在孤獨中閱讀,那孤獨其實是種種情懷的交會。文字之所以有力量將不同世界的人牽引在一起,是因為不管他們經過了什麼看見了什麼,在心的最深處,他們有一樣的害怕與追求、相似的幻滅與夢想,午夜低回時有一樣的嘆息。

我們畢竟在同一條歷史的長廊里,或前或後;鮮花釋出清香,像絲帶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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