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夢見死亡:學會適應充滿無力感的現實 活著的親人一個個離世,死去的親人一個個復活

夢者

莉莉,白領,年齡不詳,已婚兩年。

夢境

我和丈夫常為一點小事吵架,然後我就會做噩夢。噩夢有兩種:一種是活著的親人一個個死去,一種是死去的親人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我。

分析

莉莉的婆婆在三年前意外去世,這是解讀這個夢的鑰匙。

這個意外事件,莉莉沒有在電子郵件中提到,她是在接受電話採訪時,與我談了約半個小時後才對我說:「還有一件事情,我的婆婆已意外去世,這和我的夢有關係嗎?」

當然有,而且這是核心問題。雖然這之前,她和我講了幾個她與丈夫吵架的細節,以及她和他對他們婚姻的感受,但如果她不說出這一事件,這個夢就難以得到精確的解釋。

在電話中,莉莉講述了婆婆去世的情境:三年前的一天晚上,她丈夫(那時還是男朋友)陪著媽媽聊天,之後回到自己的房間休息,誰知道第二天一覺醒來,媽媽已去世。

對於他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打擊。雖然時間已經過去三年,他的兄弟姐妹都走出了這一陰影,但他仍然深陷其中而不能自拔。

現在,他經常失眠。莉莉說,很多個晚上,她凌晨兩三點醒來,發現丈夫仍然沒有入睡,而是坐在卧室里大聲地嘆氣:「唉!唉……」

一次,莉莉問丈夫他在想什麼。他的回答很嚇人:「我想把媽媽從棺材裡挖出來,我相信她還活著。」

「你知道嗎?」他對妻子說,「躺在床上,我覺得媽媽好像就在這個屋子裡看著我,對我說她非常孤單,說希望我能陪陪她。有時,我覺得媽媽好像在責怪我,說我不是她的好兒子。」

莉莉丈夫的這兩句話非常有代表性,反映了遭遇親人意外死亡的人的兩種最常見的心理。如果親人突然死亡而我們又沒有聆聽到他們對我們最後的叮囑,那麼我們就很容易產生兩種幻覺:第一,如果我做了什麼,親人就不會死;第二,親人很孤單,希望得到我們的陪伴。

第一種幻覺,會讓我們產生強烈的內疚,因為畢竟我們沒有做我們想像出來的有效措施。第二種幻覺,源自幼稚的想法「相愛就是要永遠在一起」,這會讓我們產生或輕或重的自殺衝動。

莉莉丈夫的第一句話,源自第一種幻覺,他覺得自己只要做一件事——把媽媽從棺材裡挖出來,就可以讓媽媽活下去。當然這只是表面上的說法,更重要的原因是,作為最後一個陪伴媽媽的人,他會認為自己是最大的罪人,因為只有他才有機會和責任做些事情把媽媽救回來。這種想法會讓他產生非常強烈的內疚和自責。

他的第二句話,源自第二種幻覺。他覺得媽媽很孤單,媽媽希望他去陪伴她。但這完全是他的幻覺,是他渴望向媽媽表達忠誠,是他認為愛就是要永遠在一起。實際上,如果他有機會陪伴媽媽到最後,那麼媽媽很可能會對他說這樣的話:「兒子,我要走了,媽媽希望你好好活著。」

但可惜,他沒有機會聽到這句話。

不僅如此,媽媽去世後,在籌辦喪事期間,因為要辦理買房子的手續,他在家人的一致支持下,提前回到了廣州,沒有參加媽媽的葬禮。這一點強化了他的內疚感。因為,葬禮這個儀式是完成對死去的親人的真正告別與心理告別的最重要的機會。在沒有聽到媽媽最後的叮囑的情況下,葬禮的這種意義就顯得尤其重要。

之所以他的兄弟姐妹都已走出了媽媽意外去世這一巨大創傷,而他卻在其中越陷越深,這是一個極為重要的原因。

死亡,是一個艱難的話題,我們並不容易獲得面對死亡的大智慧。

莉莉也一樣,她對丈夫的內疚、自責和自殺衝動都沒有充分理解,這也導致她難以給予丈夫很好的支持。

莉莉說,為了丈夫,她去醫院看過心理科醫生,並在醫生的建議下給了丈夫很多的安慰,譬如「要想開一點啊」「人死了就不能復生的」等。但當人陷入巨大的消極情感時,這種水平的積極安慰是起不到任何效果的,反而會讓丈夫感到難受,讓他感嘆:「為什麼你就不能理解我的痛苦呢?」

當巨大的自責感得不到排遣時,人要麼選擇一死了之,要麼把自責變成責備其他人,以此來轉嫁自己的部分痛苦。

這是莉莉的丈夫不斷和妻子吵架的重要原因。莉莉講了兩個吵架的例子:一次是,丈夫雖然承諾「早點回家」,但一直喝酒喝到凌晨三點才回家;另一次是,她做好早餐後,叫丈夫吃早餐,叫了幾次他都坐著沒動,等再次叫他時,他突然間對妻子大吼一聲:「不吃就是不吃,你別煩我行不行!!」

莉莉覺得很委屈,有時候忍不住會和丈夫爭吵,爭吵到最後,丈夫經常會說一句話:「我媽媽就是被你害死的!」

丈夫仍憤憤不平,而莉莉則覺得莫名其妙。「我對婆婆沒做過什麼啊?他為什麼這樣說我?」在電話中,莉莉感到不解。

她當時的確不解,而這也是她晚上做那兩種可怕的夢的原因,夢在給她答案,只是她不能理解。

置換是夢最常見的機制之一,即夢的本來意義是一個人,而夢中顯示的卻是另外一個人。但夢中顯示的這個人,與白天發生的事情,或做夢人正在進行的心理活動,好像沒有明確的心理聯繫,這讓做夢人感到非常不可思議。

但如果把夢中顯示的這個人,換成另一個人,夢的意義就昭然若揭了。

像莉莉這兩種夢,其機制可能都是置換。活著的親人一個個死去,但每次夢中死去的親人都不一樣,這顯得夢很荒唐,不知道是什麼意思,但如果這些親人換成她丈夫,其意義就不言而喻了。

死去的親人從棺材裡跳出來打她,但每次夢見的親人也都不一樣,這顯得也一樣是不可思議。但如果把這些親人換成她婆婆,理解起來也就沒有困難了。

第一種夢,「活著的親人一個個死去」,其真正意義可能是「活著的丈夫即將死去」。

莉莉一直沒意識到丈夫的自殺衝動。當談到她那次和丈夫凌晨兩三點的對話時,她只是自己感到不寒而慄,但沒有想過,整夜整夜失眠的丈夫,可能已經快挨不下去了,很可能任何一個這樣的夜晚,他都在生與死的邊緣掙扎。她忽略了這一點,而夢在提醒她,她身邊的一個很重要的親人有自殺的傾向。

她丈夫那句話「我媽媽就是被你害死的」,則很可能有另一種含義:「我也即將被你害死」。

她丈夫可能對她有一些怨恨,譬如,那次凌晨三點丈夫才回家,這讓她很難過,並和丈夫吵了一架,她說丈夫為什麼就不想一想她是多麼孤單,而且一直在等他。但她可能沒有想過,對丈夫而言,回家不回家一樣都是煎熬,因為他在哪裡都是失眠,都彷彿感覺到媽媽在對他說,她很孤單,希望他陪陪她。這樣一來,與其在家裡睜著眼耗著,倒不如借酒澆愁。

甚至那次因早餐吵架,他很可能也是因為想媽媽而在發獃,所以當妻子一次次呼喚他時,他失去控制地發起了脾氣。

和丈夫吵架之後,之所以她會夢見活著的親人死去,也許正是因為丈夫的話中隱含著自殺衝動。她每次夢見的死去的親人都不同,這也是夢的花招,在提醒她夢境只是象徵意義,她最好不要去和具體的親人對上號。

第二種夢,「死去的親人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我」,其象徵意義可能是「死去的婆婆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我」。

其實,莉莉已經不止一次聽到丈夫說「我想把媽媽從棺材裡挖出來」這句話,但她自己卻一直選擇對夢與丈夫這句話之間如此顯而易見的聯繫視而不見。

但與前一種夢的意義不同,「死去的親人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我」還有其更難以理解的一層含義。畢竟,「活著的丈夫即將死去」這不需解釋,但「死去的婆婆從棺材裡跳出來打我」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

那麼,它的意思是什麼呢?我的理解是,它在告訴莉莉,不是丈夫想責怪你,只是因為婆婆的死給丈夫造成的壓力太重了,他的自責太重了,所以他要通過責備她來減輕自己的內疚。「不是丈夫要『打』你,而是婆婆的死在『打』你」,這應該是這個夢的真正含義。

當親人意外去世後,活著的我們既自責又相互指責,這是最常見的現象之一。自責是因為自戀,是因為我們幻想自己很強大,而無視其實死亡的發生是更強大的力量在發揮作用。相互指責則是為了減輕內疚,否則我們會覺得自己活不下去。

但是,很多家庭就是因為這種相互指責而瓦解的。美國學者曾統計,當有孩子意外死亡後,夫妻選擇離婚的概率數倍於正常的家庭。

莉莉感覺到了這一點。在電話中,莉莉最後說了一句話:「我感覺我們早晚會走到離婚這一步。」

是的,如果丈夫不停止對妻子的指責,這個家庭是很難繼續下去的。並且,離婚還有另一層誘惑,即丈夫通過終結自己的幸福生活這種自我懲罰,表達了對媽媽的忠誠,「媽媽,你去世了,但我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