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男人

如果有人有意要做出概括的話,可以說《死亡的疾病》 便是《藍眼睛黑頭髮》的原初狀態。不過《死亡的疾病》早已成了一樁公案了,在這裡不論從什麼意義上說,也是無可比擬的。

有些人,從彼得·漢德克 到莫里斯·布朗肖,都認為《死亡的疾病》是對立於面對女人的男人的。這樣說也未嘗不可。我說,如果男人是在這一點上對《死亡的疾病》發生興趣,那是因為他們從中更多地揣測到與他們相關的什麼東西。他們居然有所發現,這很了不起。同樣不同於一般的是,有些人在 中並未看到一個處在許多面對男人的男人中的男人,而且進一步,確實有一個以十分明確的方式僅僅面對女人的男人。

男人大多是同性戀者。所有的男人都有可能是同性戀者,只是他們還不知道,沒有遇到相附者,或遇見將之顯示給他們的那種明顯性而已。同性戀者對此是知道的,而且明白地講出來。認識並且真愛這些同性戀男人的女人對此也是知道的,同樣也在談說。

這種偽裝的異性人 ,他總是往前湊,嘁嘁喳喳叫個不停,很有意趣而且妙不可言,在任何場合都是寵兒,在他身體和頭腦的中心明顯標示出男女之間器官上與關係上那種不相容的矛盾完全消失,處在這第二位的位置上,這就是女人方面絕對的悲哀。

這與其說是真實經驗帶來的後果,不如說是一種直覺,一種屬於男人之間實際發生的事的盲目感知。這並不是男人個人的一種認識,也不是對男人一般狀態的認識,它僅僅是一種顯示。現在我還找不到一個字眼來指稱這種事。現在,我只是知道它,但找不到一個詞來說明它。它是存在在那裡,但缺少一個說法。如果你願意,你可以通過隱喻的方法去接近它,並隔開一個距離去加以處置。現在我不會像在《死亡的疾病》中那樣說話了,我寧可說:這是同一個字詞含有的差異,不知是差異中的哪一種,即關於字詞哪一投影具有重要性,有關一個字詞可以說出的那個意思。一種色彩缺少靈氣,它立即也就變成一種不相稱的不好的藍色。這是一種非常微小的差異,但它可以毀去一切,或者相反,在海上,在大地上,在任何地方,沒有那種陰影出現,也許一切完好。在眼睛看來,那畢竟是一襲並無愛情的輕柔美好的面紗。

在男人與女人之間,是虛幻想像最具有力量的地方。在這樣的場合,他們受到性冷漠的阻隔,女人如今是更加倚仗這種冷漠了,它可以把對女人有所欲求的男人拒之於千里之外。女人自身大多數時間並不知道剝奪她慾望的這種疾病究竟是什麼。人們通常認為,她不知道什麼是慾望,慾望在女人身上如何表現,女人認為一向該怎麼做,她覺得像其他一些女人一樣,她也那麼去做就是了。這一點無需多說,應該說一說的是:人們認為,虛幻想像沒有出現,慾望一定是十分強烈的。這就是所謂性冷漠。性冷漠就是對於向她自薦的男人無所欲求的女人對慾望的虛幻想像。這種冷漠就是女人對那個她還不知的男人在屬於他之前就永遠忠誠相許。性冷漠就是對於不屬於那個男人的一切無慾望。性冷漠的結果於是成了一個不可預見、不受限制的概念,以致沒有一個男人能夠與之聚合。這是女人為她的情人所獨有的那種慾望。一個男人不論他是誰,不論屬於什麼社會階級,如果她對他有所慾望,這個男人就是她的情人。這種獻身於世上唯一一個人的志向是無法核實無法解釋的,這完全是女性的稟賦。於是這樣的情況出現:在異性戀中,情人之間,慾望同樣可以十分熱烈,男人和女人一樣也會變成性冷漠,還會變成機能喪失,如果換一個伴侶,不過這種情況極為少見。這種情況雖然屬於某些基本概念範圍,是很令人失望的,但這些概念無疑十分接近真實。

異性戀是危險的,人們在這裡被完全推向慾望的二重性領域。

在異性戀狀態下,問題是得不到解決的。男人與女人雙方不可調和,這是一種不可能實現的企圖,只是一次一次愛情更新之中讓這種所謂愛情顯得輝煌偉大就是了。

同性戀激情就是同性戀。同性戀者所愛的對象,就像是愛他的情人,他的祖國,他的創造,他的土地,但不是愛他所愛的人,這就是同性戀。

我們被我們所愛的充滿慾念的人觸及的地方,在陰道的凹陷處,它在我們肉體中有如一個空洞在那裡發出反響。這個地方我們所愛的人的小棒原本不是在這裡的。對這個愛人我們決不會發生誤失。也就是說,在這個為一個男人即我們所愛的人所專有的地方我們無法想像另有一個不相關的小棒可以接近它。一個不相關的男人觸及我們,我們就要反感驚叫。我們佔有我們所愛的人,就像他佔有我們一樣。我們相互佔有。這種佔有的地域就是絕對主體性之所在。正是在這裡,我們祈求我們所愛的人給予我們最為強有力的頻頻撞擊,以求在我們全身、在我們空空的頭腦中充滿反響。就此一死我們也心甘情願。

不了解女人,不曾接觸一個女人的身體,也許從沒有讀過女人寫的書,女人寫的詩,這樣的作家在從事文學工作,他是在自欺欺人。他對類似的既成事實不能無所知,他也不能成為他同類人進行思考的主人。羅蘭·巴特 ,也是一個男人,我同他本人有過友誼,但我始終不能欣賞他。我覺得他永遠屬於那種一成不變的教授思想方式,非常嚴謹,又有強烈的偏見。他的書《神話學》系列,我看過以後,就無法再讀了。在他死後,我曾設法讀他那本關於攝影學的書,這一次我仍然讀不下去,除去其中關於他母親一章,寫得很美。這位可敬的母親,曾經是他的同伴,是他像沙漠一樣的一生中唯一一個主人公。隨後我又試著去讀《論愛情話語片段》,也未能如願。書寫得極有才智。不錯,那是有關愛情的札記,是這麼一回事,愛情,出於無所愛,也就什麼也不是,我覺得那是什麼也沒有的,可愛的人,不論怎麼說,的確可愛。不論怎麼說,他是一位作家。某種已經僵化、寫作循規蹈矩的作家。如此而已。

甚至宗教上特殊神寵說,也有必要向不知者開放,讓他走進來,允許他來搗亂,讓他搗亂搗亂不要緊。法律也必須開放,讓它開放以便什麼東西都能進入其中,打亂那種已成慣例的自由。應該向不信宗教的人,被剝奪權力的人開放,開放某些事情的未知方面,讓它們都表現出來。在羅蘭·巴特那裡,所缺少的就是這些東西,也沒有這樣的動向,更沒有比自我更為強烈、貫穿在表現中青春期的那種衝動。大概羅蘭·巴特童年時期一經過去,立即就進入成年時期。青春期的種種危險他並沒有經歷過。

男人常常從性的方面解釋我書中所寫的事物,彷彿那就是我既定的立場似的。他們從他們讀到的、我們所做的一切之中精心挑選出一些什麼來。他們對於不屬於他們的那種性關係加以嘲笑。

在《情人》一書中,有些男人對白人小姑娘和中國情人這兩個人物感到難以接受。他們說,翻看翻看,要麼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他們是閉著眼睛閱讀的。對他們來說,《情人》是寫一個古怪的家庭,以及散步呀,輪渡呀,所謂Saigon by night ,殖民地烏七八糟的小酒館之類。他們竟看不到那個白人小姑娘和中國情人。對於多數人來說,情況不同,《情人》中那兩個人物卻使他們內心充滿了自古即有的來自男人內心深處的那種無從意料的慾念,即亂倫、強姦的慾念。對我來說,那個到城裡上學去的小姑娘,走在有電車道的寬大馬路上,走在市場上,走在凈是面目黧黑的人群的人行道上,其目標就是要走向那個男人,她有責任委身於她的情人,她所有的那種自由,我已經沒有了,我已經失去那種自由了。

手出現在身體上的情形,我還記得,瓮中傾出水的那種清新,我也記得。天氣炎熱,那種炎熱現在已經不可想像了。我現在就是那個讓人洗浴的人,我的身體他不去擦乾,全身水淋淋地就把我放在行軍床上——木板光滑像是絲綢,涼涼的——他打開風扇。他以一種力、一種溫情使我昏迷綿軟,把我都吞沒了。

皮膚。小哥哥的皮膚。也相似。手。也是一樣的。

我認為一般說男人對待女人的行為是一種粗魯行為,而且專橫。但是這種行為並不證實男人粗魯或者專橫,它只證明男人在與異性交合中是這樣的。因為這種交合,他感到不適。他扮演一個他討厭的角色。在異性交合中男人期待有那樣一個時刻,就這麼說吧,他個人的一個時刻。但是他自己也並不清楚。許多男人在與異性交合中獨自一人在等待,躲在他們那個角落裡,與他們的女人沒有共同的語言,不論是在沙龍,在海灘,或者是在街上,誰也不知道,這種情況在世界各地可以以億萬計。那些男人,他們扮演著在與異性交合中的角色,當他們脫離這個角色時,他們的態度就不再謹慎了。和女人之間談私房話完全一樣,男人只能和男人,另一些男人,談體己之事,他們談話談的就是性。而談性也就是處在性慾之中。那當然不同於談體育競賽,或者談公事。

有許多事情被女人搞錯了。她們之間談的僅僅是物質生活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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