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悼紹棠

紹棠逝去,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心中反覆一句話:世界上少了一個好人,共產黨少了一名好黨員,文壇又損失一位好作家,自己少了個好朋友。

去年他住院,我和張鍥、泰豐同志去看他,特意帶了一篇文章讀給他聽。40年前團中央開反右大會,我曾奉命上台發言,批判紹棠下鄉不該帶饅頭!事隔數十年我們再次相會,友情依舊,紹棠從未提起過此事,但我不能忘記,一直想找個機會公開道歉。文章10年前就寫下了,由於氣氛不合,朋友建議暫不發表,便壓了下來。如今大家都年過花甲,我想早點了結這份心愿,我趁著兩位作協領導在場,便在病床前把我道歉之文宣讀了一遍。紹棠聽後含淚揮手道:「咱們倆誰不了解誰?內情我明白,我全明白,用不著……」

兩位作協領導也說:「過去的事了,提他作甚?」

後來紹棠出院,我倆再見面。他責怪我不該在醫院提那件事。我說:回首往事,有人負我處,也有我負人時。人負我一筆勾銷,我負人永記不忘。紹棠說,他贊同這想法,不過我倆之間不存在誰負誰的問題。不該這樣小題大作。

我舉這例子,說明紹棠本質的寬厚,不像他外表給人的印象:心窄性急。

寫小說要塑造典型,紹棠本人就是個典型。是50年代先被文壇「器重」,後被「錯劃右派」的那批「新生力量」的代表。年輕,愛國,愛黨,受中國革命文學和蘇聯文學影響甚深,連優點帶缺點全都接受。他們可能有各種缺點,卻絕不會喜歡「資產階級專政」。而他們的青春年華卻要戴著「資產階級右派分子」帽子度過。做夢也沒想到趕上鄧小平同志領導撥亂反正的時代,沒想到還有第二個春天!一旦復出,就以整個生命擁抱新時代。不摻假的擁護黨的方針、路線和政策。放聲歌頌改革開放,歌頌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經過20多年磨難,他們對黨、對共產主義事業愛得更加真摯深沉。對往事多持諒解態度。紹棠則更激進些,談起「五七」年事,他說那是「母親打孩子,打錯了,做兒子的也不該抱怨!」他們一旦重新得到寫作的權利,便夜以繼日,不顧性命地拼搏,忘記了自己不再是40年前的毛頭小伙,只見「夕陽無限好」,忘記「只是近黃昏」。心態與年齡不同步,主觀與客觀欠協調。本要多出點成果,卻過早倒了下去!

紹棠算得是這類人中一個典型!

我認識紹棠時他17歲,40餘年來,風風雨雨,我們沒斷交情。1957年曾有人把我們劃為北京市文學界的同一個「小阿飛集團」;「四人幫」垮台後不少舊友是通過他又和我聯絡的。積數十年之觀察,我認為他最大優點是政治上堅定,對黨、對社會主義從無二心,即使遭到錯劃也毫不動搖;第二個長處是保持傳統文化、傳統道德的特色,看不起崇洋之舉,容不得媚外之人。他古道熱腸,助人為樂,處人際關係不以功利定厚薄。即使戴著帽子在農村掙工分時,同命運的朋友有事求到他,他也傾全力相助。錢票糧票,沒多有少,決不叫人空手回去;發配外地的朋友回京,他總要熱心招待。哪怕是鹹菜下酒,也要一歡而散,臨走時送上火車。

說不清是他把生命獻給寫作,還是寫作給他以生命。在餓著肚皮勞動的時候,在被剝奪寫作權的狀況下,我怕抄出來作為罪證,連日記都戒絕,他卻還關緊門窗趴在炕上寫小說。寫完自己看一遍,又偷偷地埋葬。待鄧小平同志再給我們寫作權利時,他才敢去挖取,也才發現早已腐爛成泥了。我為他痛心,他卻說:「那也沒白寫,總是滿足了我的寫作願望!不然活得多沒味。」

這樣的人復出後怎能不爭分奪秒地拚命?我曾和他多次一起出差和出國。他總是同行者中惟一帶著稿紙,每日定量寫作,不做完「功課」不休息的人。不然你沒法想像,新時期以來10多年間,他怎能寫出五六十本作品,是我產量的10倍!

紹棠熱心助人,不管是長輩是下級,只要有事求到他,他沒說過不字。能辦的辦,不能辦替你託人辦。他關心社會活動和公益事業。不論是大事小情,研討聯歡,只要找到他助威捧場,幾句好話一說,他坐著輪椅也趕去參加。除此之外他沒有個人的業餘消遣。他去世前兩天,一位退休老編輯找我談申請入會的事,拿的又是紹棠的介紹信!蠅頭小楷寫滿了介紹意見欄目。這可能是紹棠最後的文字。

人無完人,紹棠是出色的作家,不是聖賢。(聖賢去世之後也常被人揭出種種不足!)看紹棠一生,大節可贊可賞。相形之下,小疵不足道之!如果沒有性格的多側面,那還是劉紹棠嗎?近年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現他在悄悄地彌補自己的不足,改正某些缺點。比年輕時理智思維多,意氣用事少了。不計較人事上的是是非非。更關心文學界的團結狀況。他不止一次對我說:「黨號召文學界團結起來。為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文學而奮鬥,我們幾個老人帶個頭不好嘛?我們都是發小的兄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找機會大家聚一下,什麼也不用說,杯酒釋疑猜。咱們團結起來,年輕人會跟著學!」

第五次作家代表大會,實現了他的願望。朋友們歡聚一堂,學習鄧小平建設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文藝理論。顧全大局,不計私怨,共商繁榮文學大計。紹棠很高興,不顧病痛,盲到開完會沒請一天假。只是又一次苦了我們弟妹,既不敢惹他掃興,又怕他病情加重。一邊推著輪椅一邊悄悄看他的臉色,低聲嘆息。

紹棠走的很安心。但我們仍要把增進團結、繁榮創作的局面更推進一步,這是對他最好的悼念。

1997年3月19日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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