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輯 含淚送葉楠

葉楠西行,我沒趕上遺體告別,甚為歉疚。國文兄勸我說:「你的性格我了解,參加後幾天緩不過情緒來,沒參加也罷。寫篇文章寄託哀思吧。」

寫文章心情也並不輕鬆。

記不清和葉楠初期見面是哪一年了。

1947年打完「洛陽戰役」,部隊轉移時有兩位陳謝部隊的同志掉隊,臨時隨我們文工團行動。我們穿黃軍裝,他們穿灰軍裝,挺引人注意。行軍中我們班有個人過去跟他們聊天,回來說那個愛說笑的小夥子和我團調往東北一位老同志同名,也叫「白樺」!因此就留下點印象。

建國後我在北京工作,從《人民文學)雜誌看到寫雲南邊疆的小說《山間鈴響馬幫來》、《無鈴的馬幫》……一篇接一篇發表,署名就是「白樺」。雲南是二野防地,就又想起那個掉隊的友軍戰友。並為他的成績高興。又過了些時間,我到八面槽一個劇場參加個會。身旁空著個位子,開會後匆匆走來一個海軍軍官,客氣地問我:「勞駕,您這兒沒人吧?」我擺擺手,他坐了下來,還抱歉的笑了笑。我看這人像見過,想了一會就小聲問他:「你是白樺吧?」

他笑著說:「我是白樺的弟弟,葉楠。」

「葉楠?白樺的弟弟?你們倆的作品風格可比長相差別大多了。」

我報了姓名,兩人就熱情握手,開始丁幾十年交往。

相處幾十年。對葉楠我只能說兩個字:「好人」!

不是指他當海軍工程軍官的業績好,那早有部隊作了評定,也不是指他寫的作品好,那自有讀者、觀眾和專家的認可。我講的只是朋友相處中,對他「為人」的體會。屬一己之見。

中國人講「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從葉楠身上品到了「水」的清淡透徹。有人說文藝業者愛搞小圈子。這不公平。人類是群體動物,哪一界也有類似現象。但哪一界也都有超然圈外的獨行俠。葉楠就帶點獨行俠味道,他這獨行不是跟別人不交往,而是在大同前提下的跟各路文友都保持友好。誰有事請他他都到,到誰那裡又都謙居末座。幾十年來文學圈波浪翻滾,潮起潮落,各人的境遇也不斷跌宕起伏。葉楠臉上卻總保持其謙和、友好的笑容。假定作家某甲今天吉星照命,事業興旺,貴客盈門,讚揚之聲貫耳。葉楠也會在座,但只是淡淡一笑,絕不跟著吹捧;明天斗轉星移,甲兄又運交華蓋,門庭冷落車馬稀,閑言碎語四面傳了。葉楠會仍照常探望,仍然親切而清淡。如果甲兄主動傾訴自己的境況,或是打聽外人反映,他還是淡淡一笑,搖頭說:「我早說了,你是個作家。管那麼多幹啥?寫你的東西唄。」

葉楠也有熱情外露的時候。20年前,有次我聽說他家人外出,只一人在家寫作。便打電話說想去看他。他說:「一言為定。太太一齊來,我等著。」轉天到他家閑聊一會,我們拉他出去吃飯。他淡淡地說:「知道你們來,我能不準備,還要出去?」說著把飯桌一拉。轉眼就拿出幾個菜來。並說:「等會兒,還有熱的。」轉身又進廚房,給每人又捧出一碗熱乎乎的紅菜湯,就是上海叫做羅宋湯的名菜。舞燕喝了一口,拍著大腿叫好。說:「真地道,你是在留蘇學的吧,教我怎麼做行不行?」葉楠熱情來了,熱心講授起羅宋湯的做法。我聽那麼麻煩,就問他:「你一個人這麼忙活,怎麼連點風都沒露!早說叫舞燕來一塊做不好嗎?」這時他又冷靜了。淡淡地說:「嗨,這點小事,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

如今羅宋湯已成了我太太的拿手菜。

我原以為葉楠那淡化心境是他天性使然,觀察後才發現這是堅韌刻苦自我修鍊的結果。這看他對自己不同境遇所持的態度才能悟到。

先說順境。葉楠在事業上達到的成功度,許多人可望而不可即。小說、散文、電影:電視劇……樣樣都寫,著作等身。讀文學,看影視的人誰不知道《傲雷·一蘭》、《甲午風雲》、《巴山夜雨》、《木棉袈裟》、《花之殤》……政府獎、金雞獎他都得拿過,同行間誰不服氣?可他卻從不炫耀自己並保持謙恭謹讓之態。別人當面說他作品好,他只是搖頭擺手,很少答話。有一次答話了,我說:《巴山夜雨》會在電影史上留下一筆,他說:「那得感謝李准。是他給了我幫助。」空話好講,真做到得意而不忘形,是要在自我修養上下點真功夫的。

再說逆境。晚年他遇到了最大的下幸。4年間動5次手術,作九回化療!身體消瘦頭髮掉光,生理和心理都受到極大折磨。可是他謝絕朋友到醫院探視,朋友們暗地替他捏著把汗。只要一出院我們就接他出來與幾個老友聚會。見面他仍是笑容滿面,從不露一絲痛苦和悲哀神色。六次作家代表大會期間,張賢亮、魯彥周幾個外省老友想看望葉楠,國文把他接到民族飯店小聚,他仍然是滿面春風,笑容可掬地說:「你們看,我這不是挺好嗎?別擔心了。」他表現得那麼自然,沒有一絲造作,沒有半點勉強。他卻不提是才從醫院出來分別後還要進醫院。

我這時才懂得,做到這樣淡泊平靜,禍福下驚,葉楠在自我修養上是經過頑強艱苦磨鍊的!

葉楠走了。他那平和淡雅,謙讓友好的形象會長存朋友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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