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巴黎漫記

一位作家朋友曾對我說:「寫文章的人一個勁的追求『知名度』,這是很傻的。知名度遠趕不上『知容度』。『知容度高』才能走遍天下。」對這番話的正確性我從未懷疑過,但對它真正有深切體會,是這次去巴黎。我去巴黎和岳華同行。辦理機票時,航空公司的小姐一見手執機票的是「大醉俠」,真是眉飛色舞,滿面春風,和言細語,有求必應。笑嘻嘻地在機票上籤了兩個座位。不偏不斜恰好是機艙緊急出口處的第一排,而前一條通道,可以伸開腿睡覺,站起身伸懶腰,萬一出了什麼事故,跳傘也比別人搶先,比起兩個月前去美國,真是不可同日而語。那次是14位作家,什麼張潔、李存葆、祖慰都是滿有度數的名字,上了飛機老老實實和我一塊擠在又窄又悶的座位上。隔壁一位日本女士,帶了位不滿1歲的小朋友。那小朋友將來肯定會成為男高音歌手的。哭起來嗓門又大,氣力又足,從太平洋西岸一直哭過東岸。耳朵聽著這哭聲,兩條腿重如千斤,直挺挺支在地上,睡又睡不著,站又站不起,真叫受罪。後來張潔實在受不了,去求空中小姐給她換個位置。那是新加坡飛機,空中小姐聽她講華語,又是女性,這才動了惻隱之心,為她換了個離哭聲遠些的座位。根本沒問她會不會寫小說。

這次的旅行還有一個優越處:法航飛機上的酒好,而且滿足供應。什麼時候要什麼時候有。喝了甘醇的葡萄酒,伸開腿閉上眼,一路上騰雲駕霧,就有點半仙之體了。當然,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也正因為便宜酒喝多了些,飛機停在孟買時,糊裡糊塗隨人群走下飛機去轉了一圈。看到商店裡有檀香木雕的佛像,頗為精緻,就買了一尊。第二天醒來再打開看,發現竟是一對印度青年在擁抱,春色濃艷,毫無四大皆空的神色!就在這驚訝與懊悔間到了巴黎。

到巴黎是凌晨。出門的人很多,我和岳華分別排在兩行。我這一行進展較快,邊防人員看看護照,沖我笑了笑,說了句法國話。我沖他笑笑,說了中國話。他蓋了個章我就出來了。他說的什麼我一點不懂,我說的估計他也未必懂。恰好我身後走著的也是幾個中國人,我便問他們:「剛才那法國人對我說什麼?」他們熱心地向我解釋,為我翻譯,但他們的話並不比法國話更好懂。我費了半天勁,只分辨出他們講的是溫州話,話的內容還是不明白。

出了關,我就站在大廳里等岳華。他那條隊排得很長。等他出來,已沒有多少人了。我問他:「現在上哪兒去?」

他說:「哪兒也不去,等朋斯先生來接我們。」

我問:「你和朋斯先生很熟?」

他說:「沒見過,不過不要緊,中國人總會互相認出來。」

我這才知道朋斯先生是中國人,而且他也沒見過。

我們的飛機提前到達了,天還剛拂曉,巴黎人大半此時還在睡覺。我百無聊賴地站在大廳看人、看狗——一個法國人運了一箱大小七條狗,狗長得都不像狗樣兒,方腦袋、圓腦袋、三角腦袋。身上的毛剪成各種形狀,染成各種顏色,有點像我在美國和日本看到的應克頭髮。遠看巴黎的交通圖,因為不認識法文,越看越亂。正這時有人用甜甜脆脆的上海話打招呼:「儂阿是岳華先生?電影上見到過的,還是格漂亮來……」原來朋斯先生和太太到了。

朋斯先生中等個兒,戴一副近視鏡,滿臉是厚道祥和的笑容!我一見他就想起狄更斯筆下的皮克·威克先生!朋斯太太聰明、漂亮。先生不大說話,只是笑著點頭、握手、搶行李。太太一直嘴不停地寒暄、問好,道歉晚來一步,說一口地道的上海話,不大地道的香港白話,有時夾一兩句我聽不出地道還是不地道的英語或法語,總之我們在一片友好熱誠的氣氛中被送上汽車,朋斯先生駕車拉我們直奔往巴黎。

我對巴黎的第一眼印象就很好。不是因為它的建築壯觀和市面的繁華,是因為它實在清靜。8月份,巴黎大部分人都去南方洗海水浴曬太陽去了。又是清晨,街上看不見人,偶然過一兩輛車,也是懶洋洋的。在北京擁擠慣了又到香港更加擁擠的過了幾天,一到巴黎馬上覺得格外的清靜、安靜、整潔、從容,遠遠看見了鐵塔。從凱旋門近處轉了個彎,埃菲爾鐵塔和凱旋門也睡意蒙。

朋斯先生把我們送到雨果廣場附近一個僻靜街上,這街生接連有幾家三星的旅館,我們住進挨近廣場的一家。三層小樓,房間不大,壁紙和傢具的顏色有點俗氣,令人想到左拉筆下寫過的巴黎小旅館。我估計這旅館年齡也決不會比左拉小。洗過臉後,朋斯先生請我們去飲咖啡。他領我們走出旅館,轉進一條街,來到直通凱旋門的一條街上,伸手掏鑰匙,打開一間咖啡店的門,屋裡空無一人,所有的椅子都四腿朝天放在桌上。朋斯太太回身把門關上,朋斯先生放下幾張椅子請我們坐下,他就到櫃檯後邊自己動手煮咖啡。我問朋斯太太:「怎麼店裡沒有人?」她說:「他們全休假去了。我們是店主的朋友,有一把鑰匙,要喝咖啡就自己打開門來煮,喝完鎖上門走人。」

喝咖啡中間聽岳華和朋斯先生談話,才知道朋斯先生早年在上海和香港的電影圈,是頗有修養和名氣的攝影師,後來洗手不幹,來巴黎開飯店開酒吧和咖啡廳,再後來則也不開飯館也不開酒吧丁,並且把咖啡廳也賣了出去,這間咖啡廳就是他賣出去的,買主也是朋友,所以保留了開門自煮咖啡的權利。這次來巴黎拍片,翰祥約他當臨時攝影師。朋斯先生重友情,大概也留戀他的老行當,欣然答允,重作馮婦,只是說:「我沒得機器!」

岳華說:「我們去租。」

朋斯說:「8月份,統一休假了,租不到。」

岳華說:「租個工作用電視攝像機也可以的。」

朋斯說:「沒有玩過那個東西,怕玩六靈光。」

他們約好睡一覺後去租機器,朋斯先生就鎖上咖啡廳的門送我們回旅館。他有一輛很新的雷諾車,車身可以升高。朋斯先生表演很好,住巴黎多年,除去那輛車完全法國味,他二位身上法國味很少,上海味十足:朋斯太太隨身總帶個小錄音機,錄音機里反覆放《蘇三起解入我問:「誰唱的?」她說她自己唱的。她是巴黎票房的票友。我問她有小孩子沒有?朋斯先生悲痛地說:「我們的孩子上個月死了……」我抱歉說:「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問。」朋斯先生從上衣口袋掏出一張照片說:「這就是我們孩子的照片,蠻漂亮吧。」

我鄭重地接過來看,照片上是一隻小狗,蠻漂亮的小狗,但看不出公母。我想先生改叫做他的兒子,大概是公狗。同時我也為朋斯夫婦感到一點安慰,這樣的兒子我相信還可以再找到一個,不致使兩個善良的人成為絕戶的。

睡醒一覺後,朋斯夫妻果然來接我們。我們先把太太送到票房。她說有兩個從北京來的琴師在給她們說戲。在票房門口我碰上北京來的母女二人。女兒早來定居了,似乎是京劇界的。老太太剛來,一聽我說北京話,大家就談得很親切。老太太不喜歡巴黎,覺得什麼也不對味。「您瞧瞧,滿街都說外國話。咱說中國話的倒成了外國人了!我怎麼也轉不過這個彎來。」我說:「您也常來聽他們唱幾段嗎?」她說:「我就來聽聽自己人說中國話。儘管他們說的事跟我多不挨邊兒,可我全聽得懂哪!這比唱的還好聽哪!」

我們到拉丁區一家出租機器店問了一下,那裡說9月份以前不可能有機器出租,但打聽到在聖母廣場附近還有出租店。這時大家已經餓了,決定先去填肚子,順便看望岳華的老朋友劉先生和劉太太。

劉先生開的中國菜館叫錦豐園,中等門面。他隔壁一家同樣的門面房屋大敞著門,似乎在搬家。有幾個黑人坐在搬到便道上的傢具中間,彈著吉他唱歌。這時已過了中午的開飯時間,又是休假的月份,店中只有一個法國學生在吃餛飩麵,一個中國青年陪他聊天。劉太太和劉先生意外地看見岳華和朋斯先生,高興得笑不攏口,忙招呼我們坐下,先弄來點小吃和飲料,陪我們談天。劉太太說:「我才買來韭菜,我給你們包餃子吃,嘗嘗是不是家鄉味。」劉太太說話倒是地道的我的原籍家鄉味,一問之下,方知她是徐州人,而劉先生則是台灣人。攀談幾句之後,我大致就知道了劉太太的情況:40年代末上學的時候,隨著學校逃到台灣。在台灣和劉先生相認、戀愛、結婚,隨後逃到了巴黎。幾十年下來,事業頗有發展。兩個孩子都長大了,一個在工作,一個大學將要畢業。坐在旁邊吃餛飩麵的那個法國青年就是他小兒子的同學。隔壁那個門面房是劉太太的,他租給了幾個黑人做生意,但那幾位卻賴著不交房錢,劉太太無法只好告狀。

我說:「唔,房子騰空後,餐館可以擴大一倍面積了,您的生意會更有發展。」可是劉太太說:「我不想再擴大了,現在收入很好。做兩年我們該領養老金了,孩子們也不需要我作資助,我們要歇一歇,過點清靜生活了。」

這使我很意外。我認識幾個定居美國的朋友,他們只要有機會就擴大自己的事業與收入,很少見過這種「知足長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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