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難忘貝爾格萊德

近些天從電視中看到貝爾格萊德是硝煙瀰漫、火光衝天的景象時,我總是禁不住眼睛潮潤,心底作痛自問:這就是那個自尊自信,輕鬆瀟洒,熱情友好的貝爾格萊德嗎?

我目不轉睛地看那些用身體保護大橋的人。看在硝煙戰火中開音樂會的人。想找到小姑娘瑪莎,我作過許諾:中國允許城市中養狗時,我把消息報告她。那一年她6歲,在貝爾格萊德機場咖啡廳,她把我拉到一邊機密地說:「媽媽已經決定把我嫁給中國人了,可是我不願意。」我問她為什麼不願意?她說:「中國不許養狗。」我說:「也許以後會允許。」她說:「如果允許了,你很快把消息告訴我可以嗎?」我說:「當然可以。」她說:「好,那我就抱著我的狗嫁到中國去。」

轉眼14年過去了,中國早已允許在城市養狗,可我無法兌現諾言,我不知怎樣才能把消息傳給她。

我去過的是前南斯拉夫,有6個共和國和兩個自治省,各有一個作家協會,在貝爾格萊德還有一個總的「南斯拉夫聯盟作家協會」。中國作協和「南聯盟作協」簽有「文學交流協定」。每隔一年做一次互訪。南聯盟作協的外事秘書是小瑪莎的媽媽波芭女士,跟我們有經常的工作聯繫。訪問過前南的中國作家,都記得波芭,她漂亮——南斯拉夫地處歐洲東部十字路口,多民族多文化交匯,盛出美女,在如雲美女中波芭還出眾領先;她能幹,全聯盟作協主席、副主席由各共和國作協主席輪流坐莊,專職工作人員只有3名,秘書長負責全面工作,還有波芭和一位司機。外國作家來訪,都由波芭負責接待,從接機到安排吃住,兼做導遊,她做得從容親切而井井有條;她堅強,她是單身母親,白天上班早晚做家務,幼兒園休息她就帶著孩子上班。她請我們到她家喝咖啡,我看到一個舒適溫馨、情趣高雅的小巢。我說她煮的土耳其咖啡好,她說她做的菜更好,可惜沒時間請你吃!我覺得她那股自尊、自信的風度,體現了貝爾格萊德這個城市的性格。

貝爾格萊德給我的印象就是團結、刻苦、自尊、自信。他們頂住國際上的歧視和擠壓,把自己建設成丁東部歐洲最繁榮的城市。從莫斯科到此一下飛機,猶如從樸素的莊園進人繁華鬧市,商品琳琅滿目,充耳歡聲笑語,物價便宜,人心安定。鐵託故居處處見群眾懷念之情,羅馬古堡人人帶民族自豪之氣。我住的賓館窗外就是個露天咖啡館,午夜是它的上座高潮,隔著窗子看去,看得見幾個龐貝青年湊在一堆坐在地上彈吉他唱歌;看得見青年情侶把臉擠在一堆輕聲細語;看得見老人跟他的狗對坐在桌前,跟狗竊竊談心……人們各按自己喜歡的樣子活,誰也不干涉誰,誰也不妨礙誰。那時中國還剛進入開放改革時期,南斯拉夫又是除蘇聯外我到過的第一個歐洲國家,她的繁榮景象和自由氛圍給了我極大震動,我彷彿從這裡看到了中國改革開放的前景,並為此感到振奮與幸運!

當然我也遇到過不大能理解,或不值得效仿的現象。比如有位作家,我帶著尊重的口吻跟他談對鐵託故居的感受,他卻說:「那種地方我從來不去,我不問政治,更不崇拜掌權者!」但就是這位「不問政治」者,在我們兩國互出對方詩集時,卻硬要把一位被別國尊為國寶的詩人作品收進來,我表示反對,他說:「他的出生地應屬於我國,現在的國界劃法不合理!這關係到國家主權問題,你不同意編他的詩,將來引起戰爭,你是要負責任的!」我說:「你別來這一套,中國人從來不怕嚇唬,我們決不介入你們的爭吵,我們不做不利於世界安定的事情。」整整爭論了兩年,才把那首詩撤掉。等詩集在中國出版了,書中作者的國籍卻又有了更多變化。連原來南斯拉夫聯盟作協也不存在了。

有人到貝爾格萊德去,我曾托他打聽波芭的下落。樓房已換了主人,原作協工作人員已走散,據說秘書長已去了別國,其他兩位下落不明。漸漸地我也就不再想起貝爾格萊德。

近日災難性的新聞,又把我的注意力拉向了這個給我留下過和平、繁榮、自由、富足等等美好印象的城市。於是每天晚上,我都目不轉睛注視著電視屏幕,結果每天看到的,都是當今世界最慘不忍睹的景象。有一天我竟然在火光衝天中,辨認出面前的一堆瓦礫,正是住過的酒店和窗外那個露天咖啡廳!我的心揪成一團。

南斯拉夫怎麼了?南斯拉夫人礙著誰的事了?

我去過西方一些國家,儘管他們在有些事情上跟中國人的觀念不同,但老百姓對待別人的家務事的態度,卻和中國人沒有差別,既尊重別人的權利又熱心互助。鄰居家裡吵架,能勸解的馬上勸解,不便勸解就靜觀其變,找機會再好心進言。最壞的也不過是只掃自家門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絕不能趁人家鬧糾紛到人家裡去放火殺人撈便宜!而他們的政府,怎麼跟老百姓兩股道上跑車,拿別人鬧家務事作為他們發動戰爭的理由?把人家的工廠、橋樑、民居,以至於老百姓的生命都炸了,還說這是為了幫助那裡的人民,是為了保衛人權!

我是當兵出身的人,戰火硝煙中滾過,知道真正的戰爭跟電影完全是兩回事,因此我恨那些用戰爭威脅剝奪他人生存權的策劃者們。我對千千萬萬波芭,發誓用戰鬥保衛自己國家的不屈的精神,完全理解,充滿敬意。

1999年5月5日於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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