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輯 瑞典散記

為了省點旅費,從赫爾辛基到斯德哥爾摩,中國作家代表團——團長王元化、諶容、孫靜軒,還有我,決定乘船而不坐飛機。

第二天一早,當我們踏上斯德哥爾摩的碼頭時,不由為前來歡迎的「陣容」感到吃驚。為首的是皇家學院文學院士、著名漢學家馬悅然夫婦,後邊是斯德哥爾摩大學漢語系主任、研究孟子的羅得壁先生,再後邊是我們的文化參贊、記者……整整一群人。馬悅然教授稍寒宣一兩句就搶著搬行李,急沖沖地說:「對不起,我們要快一點,市議長正在市議會大廳恭候各位,中午是瑞典議院議長在國家議會為各位接風,下午斯特林堡紀念館的負責人請你們參觀,晚上到我家先吃頓便飯,然後……」

原來瑞典人儘管不打仗,卻用打仗的精神做事情,那股玩命勁一點不比美國人差。從這天起,我們就像上足弦的陀螺一樣轉起來。瑞典朋友的熱情,使我們連累也喊不出口了。我們去參觀皇家圖書館,圖書館特意升起了五星紅旗;斯特林堡故居一些地方,是用玻璃牆隔起來的,諶容女士問:「可以進去看看嗎?」負責人說:「這裡只有四種人可以進去。一是國王王后;二是諾貝爾獎金獲得者;三是主管文化的政府首腦;四是中國作家。請進!」馬悅然教授是瑞典皇家學院終身院士、大學終身教授,在歐洲文學界有很高聲望。他一天不落地和陪同人員一起跟著我們東奔西跑。他夫人則親自下廚為我們做中國飯菜……

但主人是看出我們累了。第三天晚上,馬悅然教授說:「明天咱們鬆散一下吧。我領你們去參觀瑞典皇家學院諾貝爾文學獎委員會。」

瑞典皇家學院,人們習慣稱作「瑞典文學院」,就是每年頒發諾貝爾文學獎的那個機構。它頒發好幾種大獎,其中最著名的是諾貝爾文學獎。該獎自1901年開始頒發,已發了好幾十年。這個學院設在斯德哥爾摩老城的中心,這裡有個小小的廣場。廣場周圍有幾幢23層的樓房,以前是瑞典政治、經濟的首腦機關。現在這些首腦機關搬到新建的現代化大廈去了。其中最主要的一座樓房是當年的議會大廈,也不過三層,樓下變作交易所,樓上就給了皇家學院。這個安排很有趣:它證明文學家再清高,也還是在一定的經濟基礎上做文章。

我們從學院專用的側門走進去,拐了幾個彎,上了一層樓,來到一個大廳。大廳中部有個講台,兩側相向放了100多張座椅。講台、牆壁、椅子的木製部分,全用北歐風行的白色加金線油漆,講台後方一座希臘式塑像,估計是奧林匹斯山上主管文藝的官員。這個廳只在授獎或新院士就職時用。平時院士們開會在隔壁一間小廳中。小廳一端是古斯塔夫三世的雕像,中間一個長條會議桌,兩旁放18隻座椅。皇家院士共18位,每人座位固定,從當上院士起到他告別這個世界止,始終坐在這位置上,不發生搶椅子的問題。因為一位不去,另一位就不能進來,誰走,何時走,要由上帝來決定。當然這也帶來一點麻煩,就是院士的老年化。平均年齡決不在70以下。因為入選時已多半不年輕,何況一直要奮鬥終生。這個麻煩隨著醫藥事業的發達,越來越沒希望解決。為什麼是18名?單數不是好表決嗎?不行,19人數太多,17在瑞典語中的發音像一句粗話,古斯塔夫國王下令,就是18個了。

我們進入這個會議室,就被馬悅然先生讓到院士座位上坐下來。他說這時這屋子如此安靜,可是幾天以前,這裡曾有過十分緊張熱烈的爭論,而門外等消息的記者把門口和走廊曾擠得水泄不通。10月的一個星期四,是宣布當年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名字的日期,那天我們正在芬蘭參觀一家報社。報社一切機器都停著,所有工作人員都翹首等待來自斯德哥爾摩的消息,消息一到就馬上開機。在那裡我們就猜想到這裡的氣氛。

既然坐到了諾貝爾文學獎的決策桌前,話題自然就會談到這項獎的評選情況。馬悅然教授介紹說,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程序大體如下:每年從11月份起,向全世界各著名的文學團體、大學、專家、作家發出數百封徵求候選人提名的信件。沒收到信的人也有權提出候選人,提名信以次年2月底前寄出為有效。大致每年都要接到五六十位,甚至上百位被推薦人名單。所有的名單全交給從18名院士中選出的一個五人委員會去評審。到5月底,五人委員會評選出一個不足十人的小名單交給全體院士。同時學院就收集、翻譯這小名單中列名者的作品、資料。請世界上對某個候選人有研究的專家來作報告,介紹每個人的情況。再請對這位專家有研究的人來演講,對專家的報告作分析、評價。從5月~9月,院士們就埋頭讀這些作品、資料,聽有關報告,每周四聚會討論。9月份作一次模擬投票,模擬投票後目標可能又縮小了一點,大家再討論。10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四正式投票,當天就公布名字。有時爭議不決,只好把投票往後推延。今年就後推三次,在第四個周四才公布。

因為程序如此複雜,所以不可能當年提名當年就得獎,必須連年被提名,其名字才會在小名單中步步前移,其作品才會被翻譯、介紹到18名院士手中,才會因一年又一年的討論加深認識。有的得獎者是被提名十幾次才獲獎的。我想:獲獎者不僅要作品「出色」,也要有個好身體:熬得住年頭,因為此獎規定只發給在世的作家。被提了幾年名,忽然辭世了,也就失去被評資格。

據馬悅然教授說,提名、評審的全部過程是嚴格保密的,候選人名單不會外傳。

我問他,既然這樣,怎麼每年臨近評獎,總有許多報紙在猜測和估計呢?比如今年,臨公布名單前10分鐘,還有個瑞典記者要和人打賭,說「不是艾青就是沈從文,反正是中國人」。

馬悅然笑道,這種估計、猜測甚至製造空氣,有多種原因,有的是出版社出了某作家的書,要擴大銷路,就放出空氣說這人會得獎;有時記者發現院士們在書店買了誰的作品,就此也會猜測這個作家會得獎。事實證明每年獲獎的名字與猜測的名字都不一樣。院士們是從不對這種猜測置一詞的,因為承認與否認都意味著泄密。

馬悅然教授是研究中國文學,介紹中國文學的。他被選人學院,人們認為意味著瑞典文學院開始把目光投向中國文學。馬悅然教授自己也表示過,他熱愛中國文學,在他的職位上為中國文學爭取應得的位置是他的奮鬥目標。這份熱心與友情,我們當然感謝,但我在一次談話中說,其實,中國人對自己的文學有自己的評判標準。我們雖重視諾貝爾獎,但並不企盼它,我們企盼的是更深入地開展兩國間的文化交流,真正為兩國人民相互了解,共享雙方在文化藝術上創造的成果作點好事。所以看到馬悅然夫妻在教學、研究之餘還翻譯、介紹了這麼多中國文學作品,為兩國文化交流不辭辛苦地奔忙,我們非常感動。他最近讀了李銳的《厚土》和錦雲的《狗兒爺涅槃》,連聲叫好,說中國不斷有好作品、好作家出現,真叫人高興,希望我們經常能提供點新的信息、新的作品給他。

他還說:「我知道國際上許多朋友對諾貝爾文學獎有意見,有不少意見是對的,這本來是一個國家設的獎,每年又只評一名,院士們雖都會一兩種外語,但多半是英、法、德幾種語言,這當然限制了他們的視角的廣度和選舉的多樣性、普遍性。真正要公平、全面地反映世界文學的成就,要靠多國設立多種文學獎來共同完成。我是搞中文的,擴大中國文學的影響,是我畢生努力的職責。」

從文學院出來,我們散步在老城的石頭街道上,先看了一座教堂,又逛了兩家古董店,最後買了一尊瑪雅文化的泥偶。抱著去赴宴,王元化笑我買的是假古董,諶容說不該在瑞典買墨西哥土產,我一律不回答。我有我的想法:墨西哥藝術品,瑞典買的,花一份錢留下兩種紀念豈不上算?至於假的,當然是假的,真的會這麼便宜?所以這一天我過得最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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