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重返臨沂

46年前離開那裡的時候,我還是個孩子,滿是「慷慨悲歌上戰場」的自豪感,沒多少惜別之情。近年回首往事,卻常想起這個地方來——原來我也有過美好的少年時期,在臨沂……

我想在有生之年再去看一眼那個地方,看看我第一次演戲的那個土台;看看自己學寫詩句的柳蔭;看看偷吃過老鄉蘿蔔的河畔菜地;也看看我們新四軍文工團駐過的舊宅。在那個破舊的房子里我們挨過陳毅軍長的「罵」:「聽說你們不安心,不想作文藝工作,要下戰鬥部隊。見鬼,我還不想當這個軍長,願意當文人呢!有什麼辦法?組織這麼安排,我就得服從。我服從,你們也得服從,誰叫我們要革命呢!」隨後他又以文人的身份講文藝觀點:「我們有兩隻手一個屁股,一隻手伸向外國,一隻手伸向古人,外國的古人的好東西全抓住,可屁股要牢牢的坐在中國人民的土地上……」

我想:能再去臨沂,那必定是一次輕鬆愉快的旅行。

我真的和趙大年、顧工結伴登上去臨沂的火車時,心情卻並不輕鬆——我問顧工:「除去對少年時代的追憶,對當地人民的懷念,那地方有多少值得留戀的東西?」

臨沂建城始於魯哀公三年,可到了民國三十幾年人們還用建城時的勞動方式耕田、挖煤、燒陶。偌大個華東解放區「首府」,發電廠設備就是一台小柴油發電機,晚上開動時,也只供少數單位辦公用,開會、演戲還靠點汽燈。一頭騾子拉著大鐵輪轉磨,就是修械所的「動力車間」,全廠車床的轉速都沒準譜,全由騾子腳步快慢而定,看騾子的工人偷空去點袋煙,全部機器就要停車。老百姓說:「能過上你們公家人那樣的生活,就上天堂了。」因為公家的「鐵飯碗」里不光有高粱煎餅小米飯,一天還有三錢油三錢鹽一斤青菜,地方幹部每年發幾尺土布,按各自喜歡的樣子去求大娘大嫂們縫製,穿出來倒也整齊劃一:全是藍布褲褂頭上包條羊肚手巾。足見這是公認的「標準幹部形」。三年發一床棉被,不要棉被可以做件大棉袍。穿棉袍時誰也忘不了弄根帶把腰紮上,不然就很可能受到非議:「有棉袍穿已經夠闊綽了,還學大人先生的模樣不系腰,給群眾造成什麼影響?」

10年前我旅行從那裡路過了一下,匆匆一瞥就不敢再細看,——看到的還是見過的。我希望這10年它有變化,可又不敢期望太大,起點太低了啊。

帶著這樣的心理下火車,半天我都弄不清到了什麼地方。火車站前是個小公園,再過去是好寬好直好潔凈的大道,大道兩側滿是新蓋好和正在蓋的高樓,造型色彩雖比不上深圳廣州,可也稱得上新潮。安頓好住處後,就到賓館會客室聽當地幹部介紹情況,接待我們的是一男一女,男士穿一身絳色西裝,談吐爽朗風趣;女士穿港式大花毛衣,接待熱情誠摯。介紹情況如數家珍,應酬交際大方自如,不僅很「知識化」還有「管理專家」和「公關經理」的氣派。我感到和手中拿到的名片就怎麼也對不上號,名片上印著,男士是市長,女士是書記!

我就睜大眼去看工廠和農村。

先看染織廠。據材料介紹,在市場疲軟,紡織業普遍不景氣的情況下,這個廠去年居然完成利潤計畫600%多!產品打進了日本、南韓、美國、西德等市場。這奇蹟是怎麼發生的?人們說只因換個新廠長。原定全年計畫利潤15萬元。誰也認為完不成。這位廠長一通改革,除了補上虧損的四十幾萬,全年還創利101萬……

我就找到這位廠長鄭兆明。看樣子像個機關幹部,一問果然,他雖然學的是企業管理,畢業後卻一直蹲機關。去年這個廠賠得不行了,才把他調來專業歸口。他說:「我沒獨到的創舉,只幹了今天到處都在乾的事,我不過比別人早幹了幾天。」

農村我去了沈泉庄,我小時曾在這村場院里演齣節目,記得它那破敗相。「沂蒙九章」中對它有細緻的描述,說它變化很大。我讀後理性上「認識」了,感情上卻沒「認可」。等車子把我拉到一片白牆紅頂歐洲風格的樓群中,告訴我已經到了沈泉庄時,我才對自己的判斷發生動搖。我仍不肯認輸,偏不按主人的安排行動,叫車停下後自己任意闖進一戶人家。想突然襲擊看到點「真實情況」。女主人很大方,聽說我從遠地來,就打開所有屋門任我參觀。經過教訓,我看到樓下廳堂里擺滿現代的傢具和電器已不吃驚了,我想真能表現生活水平的怕還是內室,就登上二樓。果然,二樓挺寬敞的屋子裡卻空空蕩蕩,只在靠一頭放了張小桌,桌上堆了件什麼舊機器,屋當中擺了兩把椅子。我想:「這才符合實際。此地農民能住進歐式樓房,把樓上大面上裝備齊全就夠史無前例了。若說他們都成了闊佬,全部生活都是現代化,總難免有點水分。」想到此就停下腳不準備再上三樓。女主人見我停步,卻笑著說:「這間屋是俺放電影用的,俺那口子嫌電視上人太小,又沒好節目,自己買了電影機,租片子來自己放。俺們住屋在樓上,沒關係上去看看吧……」

我看過三樓就再也不敢自以為是了。小聲問身邊陪同人員。「能問問這戶人家趁多少錢嗎?」他說:「別問,問也不能說,他不是這村拔尖的。至多是個平均數!」

「平均數是多少?」

「這村總共400多戶人家。去年光窯廠純利潤是1000多萬元,每戶平均2.5萬元多一點……」

超過廳局級幹部的工資10倍!

為了看看斗大的字不識一口袋的王廷江怎樣管理企業,我們看了陶瓷廠。這個以「摔泥巴」為業的地方,竟比有些食品廠整潔光亮;工人自檢質量,比顧客還挑剔。怪不得來談生意港商說:「只要王先生當廠長,我馬上投資!」

我特意到歐式樓房背後看了那些正待拆除的舊草房,在那裡才找到過去沈泉庄的影子。站在洋樓和土房之間,我沉思良久,提出條建議:「別把那住了幾千年的舊房全拆了,連紡車,石碾都留一套。好叫以後來的人有個比較,告訴人家僅僅10年前我們還是這樣生活的。」

當然並非村村都像沈泉庄。去看我們文工團當年駐地之前,人們就告訴我「你要有個思想準備,那個村變化不大,為此他們連村名都改了,原來叫陳家白庄,他們嫌這個『白』字不吉利,改叫陳家『勝』庄了。」我儘管作了思想準備,可還是「準備不足」。那村本和縣城隔著八里地的農田河灘,如今和城區連成一片,庄外一片低洼地成了繁華熱鬧的市場,賣牛仔褲的攤子就擺在我和畫家彭彬、詩人顧工住過的那家後牆外。來到村中四顧,眼前新房成群,一片生疏。只有人情如故:鄉親們聽說是文工團的人回來,都圍上來問候。並指著顧工叫他少年時的名字:「顧菊樓!」他們熱情地告訴我丁嶠回來過,聽說白文去世了,並且問:「董克娜還演不演戲?茹志鵑也老了,也不扭秧歌了吧!」還說這村裡老人看電視時,有一個廣告是百看不厭的,作廣告的是李鐵牛啊。我們聚在陳金田家喝茶。我們駐在這村時,金田就地參軍,當了丁嶠的通訊員。開封戰役挂彩後,身殘退役,一晃過了40多年,如今也兩鬢斑白了。聽說這村發展不大,我還暗地擔心他的生活境遇,到家一著,傢具成套,電器齊全。那幢大瓦房寬敞舒適絕非丁嶠的副部長公寓房可比。金田說去年曾參加旅遊團上北京,乘地鐵下錯了站,把時間耽誤了,沒見到我們這些老戰友,為此他還打算再參加一次旅遊團……我悄悄問大年:「以你看我這位戰友有多大家當?」他說了個六位數,我嚇得半天沒合上嘴。我說:「金田,聽說你這村發展不快,我還以為你發愁呢,原來不快的水平就是這樣啊!依我看你們也行了……」

金田說:「我咋這容易知足?比比五里地外的沈泉庄呀!得找差距呀。」

高樓洋房,儀錶風尚只是表象,我看到根本的變化是臨沂人的觀念。從上到下都有強烈的改革開放意識,擁護鄧小平同志講話出自真心。官方敢于堅持貫徹黨的政策,而且有創造性;民間敢於放開手腳發財致富!不怕槍打出頭鳥。他們悄悄的但自信地對我說:「只要黨的政策不變,80年代看廣東,90年代就看咱們山東。不信你十年後再來瞧!」

我相信他們的願望會實現。我沒顧上更多的去尋訪舊跡,可我一點也不後悔。像40年前一樣。臨沂再次給了我信心和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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