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輯 送別丁嶠

老丁去世了。他女兒小平要我和馬旋參加商量後事。我打電話給南京,給杭州,給新四軍的老戰友,通報噩耗。只有焦躁和不安,來不及悲傷。

該忙的事忙過去了,我深夜晚坐在窗前,才泛起理不清,說不明的哀痛。

浮在我眼前的,是炮火硝煙中那個丁世賢。

我少小離家,沒享受過多少家庭溫暖。15歲進入新四軍軍部文工團,從少年一直長到青年,丁嶠既是領導又是兄長。戰火熔鑄出的深情,是同志又不只是同志,似手足遠勝過手足,是世間最寶貴的人際關係。

丁嶠重情義,善體諒。既有伯樂的眼力,又對人充滿善意與愛心。1946年他到膠東去招收文藝新兵,兩個月的時間,帶回來幾十個青年人。從這批人中後來就出現了名演員鐵牛,李玲君。姜曼朴,孫小平;女導演董克娜;大書法家姜東舒!

丁嶠對下級,帶著濃重的感情進行思想教育。

我小時候是個令人討厭的孩子。新四軍原來的軍裝是灰色的。1946年發下兩套黃色新軍裝。我嫌它長,自己動手改,剪得太短了,穿上像日本鬼子,在台上唱合唱不能穿。另一件到河裡洗滌時,我放在河底用石頭擋住,以為河水流過會自動沖洗乾淨,不料被河水沖跑了!弄得沒一件合格的軍裝。為了整體形象,只得又發給我一件。「軍調執行小組」來,招待演出,別人都早早到了後台,我卻遲到。因為半路進了新華書店,拿起本小說看入了迷,忘卻了時間。同志們批評我我還強詞奪理,有人用語挖苦,我就反唇相譏,新四軍多南方人,拿普通話吵嘴沒有我順溜。批評越多,我逆反心理越強,生活得別彆扭扭,同志關係挺緊張。

丁嶠鬧胃病,病號飯是細糧,他不叫伙房做,領出白面,喊我去幫他做疙瘩湯,藉機會叫我跟著改善生活。

吃完麵疙瘩,他又拉我下盤圍棋,故意叫我贏。又吃面又贏棋,我高興起來,這時他才問我:「一樣的幹革命,你說是像這樣高高興興好,還是整天把嘴撅得拴條驢好?」

我笑笑說:「當然是高高興興好。可是有人對我有成見,總抓我小辮子,我就偏不買賬!你抓好了,反正不能把腦袋也抓下來!」

他沖我伸伸小拇指:「你以為這是耍英雄啊?狗熊!真有本事該這樣:你不是抓我小辮子嗎,我把小辮子剃了,看你還抓什麼!豁出去叫人抓,腦袋是抓不下來,可抓得頭皮疼!」然後,他先列舉我的優點,說明對我的長處領導心中有數,然後才子心靜氣的,一件一件指出我的錯誤,舉一件問一句:「這事有沒有?冤枉不冤枉你?」事實俱在,我只好認賬。最後他命令我:「班裡開會時,你就把剛才承認的錯誤在大家面前承認一回,並且保證不要再犯,誰要再挖苦你,我就批評他!」下次班裡開生活會,我先硬著脖子做了檢討。班長馬上表揚了我,同志們還檢查了對我的批評方式不當。這一來我倒真動了心,又認真而誠懇地重新檢討了一遍。大家反而勸我不要過分傷心,好同志有錯就改。會開得大家心情都舒暢了。

會後我說:「唉,心裡的疙瘩,總算解開了!」

班裡人笑道:「告訴你實話吧,老丁請你吃麵疙瘩,我們找他提了意見,說他是遷就落後,溫情主義。他卻說我們對你的批評有偏激情緒,方式生硬。看來還是他對了!」

丁嶠自我要求嚴格,工作任勞任怨,不謀私利,以身作則。他愛演戲也有表演才能,《雷雨》中扮演魯貴曾紅遍蘇北。他一心想當演員,但組織上不論叫他當股長,當政治指導員,當隊長。他都不講價錢。他熱心組織劇目,排演時卻把重要角色都派給別人,自己跑龍套。他喜歡蘇聯話劇《俄羅斯人》,分角色時他只演個小特務;他為《視察專員》的演出花了不少力氣,排角色時又演個小聽差。但碰上別人不願演或有難度的角色,他就自己承擔。1946年秋天,蔣介石撕毀「雙十協定」,向解放區大舉進攻,丁嶠帶著我們21個人的小分隊上了前線。打完萊蕪戰役後,部隊慶功要演戲,拿到淮北大眾劇團一個「花鼓燈」的腳本小利用蘇皖傳統的民間滑稽表演,裝了慶功報捷新內容。兩個女角連唱帶舞,兩個男的全是丑角,一個叫「騷達子」,一個叫「大相公」。用道白插科打諢,出洋相耍活寶。讀劇本時大家聽得哈哈大笑,派角色時卻都遲遲不肯表態,因為演這種角色是要放下知識分子架子的。丁嶠把我拉到一邊說:「咱們倆演好不好,我演達子,你演相公,完全用蘇北方言。女角叫梁泉跟陳明演。咱們四個人能配合好。」

我們也怕當著眾人拉不下來臉出洋相,就找個僻靜地方,關上屋門排演,不準隊里人來看。過兩天排完了,演出時戰士們極為歡迎。

丁嶠那時不過20歲剛出頭,患嚴重的肺結核,每天行軍至少60華里,有時要在行軍路旁作宣傳鼓動工作,有時是吃完晚飯演出,演出完接著就行軍。他一邊咳血一邊戰鬥,一副文弱書生模樣。可這位書生碰到生死關頭,卻臨危不懼,視死如歸。

1946年冬,「宿北戰役」打響,我們一夜間強行軍120多里,從魯南一氣趕到蘇北,立即投入了戰鬥。文工隊的任務是收容俘虜。把敵人「預三旅」的主力包圍在烽山之後,丁嶠帶著我們5個人來到俘虜交接點,這裡距火線不到三四里,完全看得到前方的戰鬥,所以我們在此工作,沒有部隊警衛。火線抓到俘虜,送到這裡,由我們點名,造冊,編隊,再交給押解部隊送到後方去。戰鬥進行得很順利,俘虜一批批送下來,一晝夜就集中了二三百人。後方押解俘虜的部隊沒按時趕到,口糧送得也不及時,俘虜們在包圍圈中已餓了幾天肚子,就鼓噪起來,圍著我們喊叫:「喂,新四軍兄弟們,我們在戰場沒打死,不能在這裡餓死呀!管不起飯就放我們回家吧……」我們只有五六個人,兩隻手槍一條卡賓槍,面對幾百名俘虜,頗有寡不敵眾之勢。處理不好後果難料。丁嶠手持手槍跳上一個土坡,大聲叫道:「弟兄們,你們聽著,現在送飯的人正在路上,一下過來這麼多人,飯送不及時是難免的,不是有意慢待你們。我們新四軍優待俘虜,說話算數。不過誰要想挑頭鬧事,我們也決不客氣。有誰想跑你跑好了,我不攔你。可話說清楚,再抓回來就不按戰俘對待了,要按挑動逃亡罪犯處理,當場槍決!你們四面看看,哪村沒有我們的部隊?沒這點把握我們只來五六個人管你們的事?不想死的老實回去坐著,等候開飯!」

一席話把俘虜們的氣焰壓下去了,可俘虜們剛散回休息地,前沿傳來殺聲和槍響,我們一看,一隊敵人騎兵突出重圍朝我們沖了過來,邊跑邊射擊。敵機也配合騎兵朝我們俯衝掃射。大家都有點慌亂。好在敵機一掃射,俘虜們都嚇得鑽進了屋內。我們利用這時機趕緊商量對策,大家要求搶先撤出去,別等敵人騎兵與俘虜回合,我們成了俘虜。如何撤法呢?跑得再快也跑不過騎兵,一被發現,他們幾分鐘內就會趕上來。大家都把眼睛盯住丁嶠,丁嶠略作思考,馬上決定說:「我們迎著騎兵走,目標是前沿陣地。那裡我們部隊多,敵人剛從那裡突圍出來,絕不敢為了追我們幾個人掉回頭去找死!咱們分散開。利用地形地物隱蔽前進。快,馬上行動!你們領先,我作後衛。」

我們5個人,分作三股,衝出村子。敵機很快發現我們,反覆向我們俯衝轟炸,騎兵也掉轉槍口朝我們射擊,但終究沒敢回頭追趕。我們在天上飛機、地下騎兵的密集火力下,三里路走了好幾小時,天快黑才到達距火線不遠一個小村。這時敵人騎兵已遠遠逃竄了,趁黑我們又回到原地。意外的是只有少量人跟隨騎兵而去,大部俘虜都在原地沒動,他們說:「不走了,跑出去還編進隊伍再打仗,下一回還要當俘虜。少點麻煩吧!」

但這和1947年夏天遇到的險境相比,則是小巫見大巫。1947年夏天,為了打破敵人對沂蒙山區的重點進攻,我們幾個人隨一、四縱向敵後出擊,攻打藤縣不下,吸引來九倍於我的敵軍,葉飛將軍率大軍越過津浦線向魯西南突圍。恰逢雨季,沿途河湖水位暴漲,泥濘難行。兩側又不斷遭到敵人地方部隊和還鄉團阻擊。部隊日夜兼程,人困馬乏。丁嶠帶領我們十幾個人中,還有茹志鵑、魏峨、梁泉、馬旋、顧絳等數位女兵。在落馬湖邊遭到敵機封鎖,行動很慢。下午來到澄河邊上,發現主力部隊已經通過,炸毀的大炮還扔在河灘上,山洪暴發,河水以每秒數米高的速度猛漲。水中漂著同志們和戰馬的遺體。我們十幾個人,背著些二胡、提琴在雨中孤零零地站在河岸上,前無部隊。後無援兵,頓時感到黑雲壓頂,不知該如何處置。丁嶠皺著眉頭上下走了幾次,叫會水的同志下去試試深淺,一下去就沒了頭。雨越下越大,他下令先到附近村中休息,研究對策。我們就走進河東不遠的一個小村。進村後,丁嶠把大家召集在一起,開了個動員會。他說:「現在我們先休息,派人到河邊值勤,如果河水有所下降,只要降到能露出頭頂,我們就強渡過去。萬一還有後續部隊來到河邊,那我們跟他們一塊前進,更有保障。可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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