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短篇 萬里河山不及江川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那個人在你心裡究竟有多重要?

——他之於我,如同清泉之於麋鹿。

他是我一生的渴慕。

遇見他那年,我十三歲。

那是我生命中很重要的一年,那年春天,媽媽在某個夜晚消失,帶走了家裡所有的錢。街坊鄰里的流言蜚語如吞人火舌,經久不散。暮春,老傅帶著我離開北方家鄉,來到悶熱多雨的南方城市。因為水土不服,我病了一段時間,難受到極點時,我哭著問老傅,爸爸,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裡?他靠坐在房間角落裡,一根接一根抽煙,任憑我問多少次,就是不理我。病癒後,我瘦了八斤,變得很沉默,彷彿一夜長大。

我沒有上學,老傅出去工作時,我獨自待在出租屋裡,看黑白老電視,或者趴在窗台上觀察樓下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人。那時候我們很窮,只租得起最便宜的筒子樓,那裡魚龍混雜,多是外來人口,從不缺爭執與衝突,老傅厭惡極了這裡,我卻很喜歡,因為那些嘈雜與熱鬧,讓我覺得沒那麼孤單。

七月份,這個城市最熱的時候,迎來了我十三歲生日。

那天,老傅難得天未黑就回到家,提了很多菜,他身後還跟著個陌生人,老傅將我拉過來,介紹說:「我女兒,傅瓷。」又讓我叫人,「叫陸叔叔。」

我的視線卻被他手中提著的東西吸引住,那是一個生日蛋糕,我嗜甜,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吃過甜點,忍不住便吞了吞口水,雙眼發亮。

老傅怪我不懂禮貌,他卻完全不在意的樣子,蹲下身,與我平視,伸出手同我打招呼:「嘿,小傅,你好哇。我叫陸江川。」見我愣愣的,他笑了,握住我的手,搖一搖,然後放下。

多年後我總想起這一幕,我們的初見,他把我當作一個小大人,鄭重其事地介紹他自己。

陸江川。這個名字,後來成為我生命中最隆重的三個字。

但在當時,我對他手中蛋糕的興趣遠遠大於對他。飯桌上,他為來得匆忙沒有帶禮物表示歉意,老傅說小孩子沒這個規矩。他卻很堅持,問我:「小傅,你想要什麼?」見我沉默,他又加了一句,「無論什麼都可以的。」

我看著他,同他說了第一句話:「任何?」

他點頭,笑了:「當然。」

老傅瞪了我一眼,對陸江川說:「你別慣她。」

陸江川不以為然,笑望著我,等我說出要求,一副「你說得出我做得到」的自信模樣。

我忽然想要為難他,說:「我想要媽媽回來,你能做到嗎?」

話音剛落,「啪」的一聲,老傅將碗筷重重砸在桌子上,喝道:「傅瓷!」

陸江川嚇了一跳,我卻笑了,嘲諷地看著他:「你們都一樣。」一樣都是騙子,媽媽說永遠在一起,卻忽然消失。輕易許諾,卻做不到。

陸江川十分尷尬。

老傅被我的語氣激怒:「傅瓷,怎麼跟長輩說話的!你哪兒學的這些壞習慣!道歉!」

陸江川忙說沒關係。

老傅卻堅持。

我咬著嘴唇,默不作聲。

氣氛一時變得很僵。

老傅的電話在這時響了,接起說了兩句,他朝陸江川打了個手勢,就舉著電話走了出去,片刻,院子里傳來他發動摩托車的聲音。

我放下碗筷,起身回到裡間,趴在床上,眼淚無聲地落下來,又被枕頭吸進去。

外面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陸江川在收拾碗筷,在擦拭桌子,在掃地,最後傳來水流聲,他開始洗碗。我覺得他真討厭啊,怎麼還不走。又有點慶幸,他沒有走。那些聲音,讓我覺得自己沒有完全被拋棄。

忽然,外面傳來「砰」的一聲脆響。

我從床上彈起來,衝到水池邊。陸江川舉著沾滿泡沫的雙手,笑得狡猾:「你果然出來了。」

我狠狠瞪著他。

他洗掉手上的泡沫,微微彎腰,與我對視:「想不想出去兜風?」

我明明應該仇視他,他毀掉了我的生日,還故意摔碎了碗碟。可我卻鬼使神差地點了點頭。一定是他眼眸中的笑太好看,聲音太溫柔。我被那樣的笑容與聲音蠱惑了,也或許只是那一刻不想獨自留下來。

我跟著他走。

他同老傅一樣,有一輛摩托車,很老舊,但不影響它風馳電掣。來到這個城市這麼久,我卻是第一次欣賞到夜景。陸江川把車開得極快,像要飛起來,街道兩旁的霓虹呼嘯而過,迷離炫目。夏夜的風似熱浪,鼓起他的白襯衫,吹拂到我臉上,酥酥麻麻。

我低落的心情雀躍起來。

摩托車最後在江邊停下來,陸江川從車尾箱里拿出一個黑色塑料袋,打開,竟是煙花棒。原來他中途停車是去買這個。找了個人少的地方,他將煙花棒點燃,遞一份給我,在煙花燃放的聲音中大聲對我說:「小刺蝟,生日快樂!」

我的心底忽然如注入一股暖流,眼眶微微發澀。

江堤兩岸燈光閃爍,映著水面波光粼粼,如繁星墜落夢境。他的笑容隔著煙火流光,比繁星更璀璨。

陸江川常來筒子樓蹭飯,老傅有好廚藝,他就負責買酒與冷盤,鹵牛肉與花生米霸佔了整個夏天的餐桌,屋子裡充斥著啤酒泡沫苦澀的味道。

他同我們是老鄉,跟老傅是工作夥伴,我不知道他們到底在做些什麼,老傅從不說,在他心裡,我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我去問陸江川,他想了想,這樣回答我,賺錢的事。

等於沒說,但我喜歡他不把我當小孩子糊弄。

為了「賺錢的事」,老傅越來越忙,早出晚歸,有時候甚至好幾天不回家。老傅不在時,陸江川每天都往筒子樓跑,他不會做飯,很長一段時間,我們的晚餐是打包的盒飯、滷菜以及冰啤酒。

他無酒不歡,對他來說,酒似乎比米飯還重要。

我人生中喝的第一口酒,是他遞給我的。我帶著好奇心灌一大口下去,結果嗆得猛咳嗽。

他哈哈大笑。

我瞪著他,不理解這種又苦又澀又辛辣的液體有什麼好喝。但那是他熱愛的,我願意去嘗試。

他與我碰杯:「不要告訴老傅我教你喝酒哦!」他眨眨眼,「小刺蝟,這是我們的秘密。」

他一直叫我小刺蝟。開頭,我還會瞪他兩眼以示不滿,他視而不見,久而久之,我竟也聽習慣了。

秋天,老傅為我聯繫了一所中學,報到的前一天,我去理髮店剪頭髮,聽到幾個人在討論筒子樓里的是是非非,我聽到老傅的名字,他們說得隱諱,我還是隱約明白了陸江川所說的「賺錢的事」是什麼。

第二天,老傅走不開,陸江川帶我去學校報到,老師問起他的身份,他說,叔叔。

回家時,我一路沉默。他將我送到院子里,打算騎車離開,我忽然叫住他:「你不姓傅。」

「嗯?」

「所以,你不是我叔叔。」說完,我飛跑上樓。

他追上來,笑著問我:「小刺蝟,我又哪裡得罪你了?」

我咬咬唇,說:「你跟老傅在做的事,是違法的,對嗎?」

他的笑容僵在嘴邊。

片刻,他雲淡風輕地說:「看來,得讓老傅搬家了啊。」

幾天後,老傅帶著我搬離了筒子樓,陸江川也退掉了出租屋,我們一起搬進了離我學校較近的居民區,老舊的兩居室,客廳狹窄,設施簡陋,廳里甚至照不進陽光,但比筒子樓安靜很多,更重要的是,我終於有了自己獨屬的空間。

我很喜歡這裡,但我們在這套房子里只住了一年多,就搬到了江邊公寓。

那一年,老傅與陸江川忙得焦頭爛額,得到的回報是兩套風光極佳的江邊公寓。房子在十九樓,一梯兩戶,分別被老傅與陸江川購置,電梯一關,走廊像是我們的大客廳。依舊是兩居室,但空間極寬廣,有個大大的露台,下面就是煙波浩渺的江面,站在露台上,隱約可以望見遠處的碼頭,那裡停了好多艘貨船,每天深夜,那些船隻載著貨物出港,穿越邊境,駛向鄰國。碼頭上忙碌的人群中間,也有老傅與陸江川的身影。他們的營生,只能存在於暗夜,見不得光。

我在新公寓里過十五歲生日,那天老傅人在東南亞,讓陸江川帶了禮物給我,我接過,隨手扔在沙發上。

「不要怪老傅。」陸江川說。

「不會。」我說。從前我不理解,他把賺錢看得重要過我,後來我明白了,媽媽因他貧窮離開他,才令他變成這樣。而我長得太像媽媽,他對我的感情,既有骨血之愛,也摻雜著恨。但理解不代表原宥,我不怪他,我也無法愛他。

陸江川送給我的禮物是一套從國外帶回來的油畫工具,那年我開始學畫,對色彩有著狂烈的熱愛。

吹蠟燭時,陸江川讓我許願。

我雙手合十,灼灼望著他,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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