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短篇 空盡歡

歲月終將她的愛耗盡。

楔子

她在機場安檢處被他截住。

他臉色陰沉,一言不發地將她拽往停車場。他用了蠻力,她吃痛,低吼:「放開我!」

他置若罔聞,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半拖著她走。她手中拖著沉重的行李箱,令她好幾次踉蹌著差點摔倒。

夜色正濃,盛夏的風夾雜著滾滾熱浪,她卻只覺得冷。

他將她粗魯地塞進車裡,然後發動引擎,車子如離弦之箭,駛上了高速。

許盡歡望著他的側臉,嘴唇緊抿,這是他盛怒的表現,可此刻,疲累與絕望令她無所顧忌。

「砰」的一聲,一陣強風灌進疾速行駛的車內,狄彥偏頭,車門洞開,副駕上空空如也。他瞳孔急速收縮,面如死灰,慌亂中去踩剎車,雙腳卻止不住地微顫,車子最終歪斜著撞上公路的護欄……

痛,渾身散架般地痛。許盡歡躺在公路上,感覺腦袋像是被挖開,溫熱的液體汩汩地往外冒,瞬間模糊了視線。愈加強烈的眩暈感襲過來時,她沉沉地想,真好,真好啊,我終於可以離開了。

狄彥,糾纏了這麼久,如果活著我沒辦法離開你,那麼就讓自己死了這顆心吧。

手術室外。

燈光慘白,寂靜無聲。狄彥靠在牆上,指間的煙點了好幾次都沒有點燃,長廊里並沒有風,他發覺原來是自己手在發抖。他的白襯衣上血跡斑斑,那顏色刺痛他的眼。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攫住他的心。

兩個小時後,許盡歡被送進重症病房,陷入深度昏迷。

醫生說,頭部受撞擊厲害,顱內有瘀血壓迫神經,能否醒過來,看病人自己的意志,與天意。

她的意志……

他想起事發前她說的話,哪怕死,我都要離開你。

隔著玻璃門,狄彥望著病床上安靜蒼白的盡歡,真想衝進去狠狠扇她兩耳光,可他卻連推開病房門的勇氣都沒有。

是他,是他將曾經那個生動活潑的許盡歡變成了如今這副絕望死寂的模樣。

三年多過去了,狄彥一直記得初次見到許盡歡時的畫面。

巴比倫會所頂樓的旋轉餐廳里,她穿著格格不入的白T、破洞牛仔褲,棒球帽下綁了個高馬尾,站在餐桌旁舉著刀叉,指著她對面的男人大聲說:「狄彥,我給你說,我不嫁!滾他的聯姻!」

對面的男人神色尷尬,蹙著眉說:「小姐……」

「別打岔!」揮揮手,她抓過水杯咕嘟嘟喝了一大口水,將杯子擱得「砰」的一聲響,「我說你們男人咋這麼沒出息呢,做生意靠真本事,拉個女人來犧牲算怎麼回事……」

對面男人臉色愈加難看,起身招手:「服務生!」

服務生剛動,就被狄彥抬手攔住。他邁步過去,在許盡歡身後站定:「許盡歡小姐。」

「幹嗎,忙著呢……」盡歡不耐煩地回頭,卻在看清來人的面孔時突入噤聲,整個人愣住。餐廳里的燈光是暖色調,不知是否狄彥眼花,他竟然看到她的眼神在那一刻變得特別明亮,神情從不耐煩到恍惚再到……驚喜?

他按下心頭疑惑,伸出手:「你好,我是狄彥。」

盡歡終於回過神來,指著狄彥,又指著被她莫名罵了一頓的那個男人:「你……他……你……」

狄彥指著她身後的餐桌號305:「我訂的是503。」

盡歡低頭,掩面,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後來那頓晚餐盡歡吃得十分不在狀態,狄彥只當她是因為尷尬,而他,本來就對老爺子強逼的聯姻十分反感,因此那頓飯在彼此的沉默中草草收場。飯後他送她回家,下車時他忽然叫住她:「許小姐,說實話,我對這樁沒有感情的婚姻也沒興趣。很高興你我達成共識。再見。」

不等盡歡接腔,他已掉頭離去。

卻沒有料到,幾天後的家庭聚會上,狄老爺子忽然喜笑顏開地宣布說,許家那丫頭同意了這樁婚事。

狄彥正往嘴邊送菜,聽到這句,手僵在半空中,頓時沒了胃口。

第二天狄彥約盡歡見面,她似乎早已料到他會來電話,在那頭搶先開口說:「請我吃飯嗎?沒問題,但我討厭死了那種靜悄悄的餐廳,地方我挑。」

她選的地方很偏僻,狄彥開著車在她的指揮下繞了一條又一條小巷子,在他的耐心快要用光時車子終於停在了一座小四合院前。

是雲南菜館,專做小火鍋。地方不大,天井裡擺著幾張木頭長條桌,四周盆栽繚繞,肆意綻放,綠意盎然里掩著一口小水池,黑紅兩色的金魚在水中游來游去。院子中央掛著四個大紅燈籠,燈光不亮不暗,氣氛營造得恰到好處。

盡歡嗜辣,點了酸辣湯鍋,給狄彥要的是雞湯鍋。下鍋菜很快上來,堆了滿滿一桌子,盡歡大手一揮:「有什麼話等我吃飽再說,開動!」

大夏天的吃火鍋,狄彥實在沒什麼胃口,倒是老闆自釀的米酒很好喝。他端著杯子慢慢飲,望著吃得滿頭大汗還直呼過癮的盡歡,他見過許多有錢人家的大小姐,但從未見過像她這樣大大咧咧在美食麵前毫不顧及形象的女人。只可惜,她的身份依舊是他將要聯姻的對象。

「你為什麼改變主意?」他問她。

熱氣蒸騰中,盡歡抬起頭,朝他笑嘻嘻地說:「我對你一見鍾情非君不嫁呀。」她其實二十一歲了,這一刻口吻坦率直接得卻像是十幾歲情竇初開的小姑娘,狄彥有幾秒鐘的呆愣,隨即搖頭訕訕地笑:「這不是偶像劇。」

是,生活不是偶像劇,他沒有那裡面男主角的魄力,可以不顧一切瀟洒拒婚。因為狄老爺子開出的條件實在太誘人——狄氏集團接班人的位置。

狄氏集團遭遇空前的資金危機,而許家是銀行金融業的巨頭,狄老爺子與許老爺子是多年的合作夥伴,但在商言商,那麼大一筆資金注入,稍有不慎,後果不堪設想,但若兩家結為一家人,又另當別論。盡歡是許家唯一的孫女,被老爺子嬌寵著長大,就連婚姻也想為她打算好。狄氏兩位接班人選狄彥與狄斐都得許老爺子讚賞,原本是想讓盡歡與兩人相識,然後挑自己喜歡的,哪知狄斐寧願放棄接班人位置,也不願聯姻。

狄彥與許盡歡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

婚禮前一晚,狄斐拎著一瓶酒來找狄彥喝酒。

「大哥,恭喜呀。」狄斐向他舉杯,漫不經心的語調里聽不出半分祝賀的意味。

狄彥不置可否,仰頭飲盡。

「自從你回到狄氏,我們斗個你死我活的,每次我都鉚足了勁,這幾年,彼此不分輸贏。但是這次,我輸得心服口服。」他頓了頓,喝一口酒,「你知道為什麼嗎?」沒等狄彥答話,他自顧自地接下去,「因為,你對自己比對敵人更狠,而我做不到。我沒辦法犧牲掉自己的婚姻,來作為利益的籌碼。」

狄斐走後,他又開了一瓶酒,站在露台上一杯接一杯地喝。喉嚨里火辣辣地疼,但胃裡卻是麻木。他微微合眼,問自己,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會作這樣的選擇嗎?答案是肯定的。他不是狄斐,天生擁有那麼多,哪怕生在這樣的家庭,他依舊可以選擇,而他,回到狄氏三年,所擁有的一切,都靠自己拼來。

他仰頭,將杯中酒飲盡,苦澀滑過胸腔,將心底最後一絲猶豫壓下去。

有所得,有所失,人生就是這樣,很公平。

盡歡曾幻想過很多次自己的新婚夜,浪漫的,甜蜜的,臉紅心跳的,但從未想過會是這樣一種情境,她的新郎被一通電話叫走,徹夜未歸。

盡歡在國外念書時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次有壓力或者難過時就打掃房間,里里外外抹一遍。他們的新家是狄老爺子送給盡歡的聘禮,臨海的獨立小別墅,上下三層。她找到吸塵器,從一樓開始,清理到三樓,又找出園藝剪,將花園裡整整齊齊的花草再修剪了一遍,可時間卻像跟她作對似的,一分一秒,怎麼都熬不到天亮。她想打電話給爺爺與父母,可她不敢。這場婚姻是她自己心甘情願的,這個人,是她自己選擇的。

凌晨三點,她從酒櫃里找出一瓶酒,窩在露台椅子上慢慢地喝,一杯一杯的,可怎麼都喝不醉。她身上還穿著婚宴穿上的小禮服裙,小禮服裙已經被她弄得皺巴巴的,就像她的心。

狄彥是在天亮時回到家的,他放輕腳步推開卧室門,卻發現床上空空如也,通往露台的落地窗洞開,海風捲起輕柔的紗幔。他蹙眉走出去,看見盡歡抱著空空的酒瓶蜷縮在椅子上望著海面發獃。

他微怔,開口喊她:「盡歡。」

她像是被嚇了一跳似的,猛地從椅子上彈起,酒瓶滾落,發出突兀的聲響。

「你回來了,是不是公司出了什麼急事……」

「盡歡。」他打斷她,走近她,「公司沒有事,是一個朋友出事了。」

她心裡咯噔一下,咬了咬嘴唇,啞聲問:「朋友?」頓了頓,才再次艱澀地開口:「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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