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短篇 莫失莫忘

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跟她說,可到頭來,卻統統化作一句不相干的話,真正應了從書上看來的一段話——

如此情深,卻難以啟齒。原來你若真愛一個人,內心酸澀,反而會說不出話來,甜言蜜語,多數說給不相干的人聽。

000

我認識唐諾十年,從15歲到25歲,人生中最好的十年。我都用來愛她。

001

1999年,世紀末。中國考察隊闖入南極冰蓋之巔,成為第一支闖入這一「禁區」的考察隊;舉國歡慶建國50周年,天安門廣場舉行了空前絕後的盛大閱兵儀式;澳門回歸;世界末日的傳說……那一年值得濃墨重彩的大事還有許多許多,可於我來講,這所有的傳奇都不及一抹清瘦的身影在我心中的分量。當時光褪色,關於世紀末的記憶,只殘留初次見到唐諾時的畫面。

那其實是一個並不太美好的黃昏,9月初,炎夏遲遲不肯遠去,熾烈的太陽像猛獸。我懨懨地踩在課桌上擦玻璃,那面窗朝西,雖已是傍晚,可陽光照樣曬得人發暈,我很想摔了小水桶走人,可又不敢,頂多在心裡偷偷咒罵罰我搞衛生的老班。

可這樣熱的天,有人卻在球場上打排球。起初並沒太在意,可當我擦到最後一扇窗時,那個女孩依舊在與排球戰鬥著,說是戰鬥一點也不誇張,哪怕隔著一段距離,我也看得出來她是個新手,完全沒有章法技巧可言,把球拋到空中跳起來試圖去接,十回有九回必是接不到,球跌落,滾出去好遠。

空蕩蕩的操場上只她一人,她不知疲倦地練習著傳球、墊球、發球以及扣球,如此循環反覆。最後,烈日一點點西沉,夕陽將女孩的身影拉得細長細長,她本就極瘦,不太高,留一頭俏麗瀟洒的短髮,我們教室在三樓,隔著一段距離我看不清她的長相。

後來明媚說我那樣義無反顧也是貪戀唐諾的美色,與學校里那些喜歡她的男生並無不同。

我一笑置之,世間所有人誤解都無所謂。我沒有義務並且拒絕向他們陳述關於初次見到唐諾時我就喜歡她但我連她的模樣都沒看清楚的事,唯一印象深刻的是那瘦削小身板里蘊藏的固執且不服輸的叫囂勁兒。

這是後話。

當時的情況是,看著夕陽下依舊與排球戰鬥不息的女孩,我很著急,恨不得從三樓窗檯跳下去教她傳球,事實是行動與思想相當一致,我一腳踩空,人從課桌上重重跌落下來,陪伴我的還有那桶洗過抹布的髒水。當我再爬上課桌往外望時,操場上已空無一人。

後來與唐諾熟悉了,我故作無意與她提及這個傍晚,問她是否很熱愛排球。她要偏頭想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一出,而後雲淡風輕地笑,不,當初我只是聽說加入排球隊可以領取一套免費的運動服。

我訝然,就為了一套運動服,竟冒著中暑的危險去練習。可這就是唐諾,她想要的,從來都只靠自己拼盡全力得來。她身上可愛的地方還有很多,可我最愛她這一點。

002

第二次見到唐諾,是在半個月之後。學校不大,可偶遇一個人的概率卻很小,要找一個不知姓名不知長相不知班級的人也有點難度,更何況我並未動過刻意去找她的心思。

15歲,生活中還有更多新鮮好玩的事情,勝過對一個女孩子的好奇與朦朧歡喜。

那年母親將家裡一樓房間騰出來賣起了早點,楊柳鎮的早餐店只有兩三家,大概因為位置優越加上母親待人溫和有禮,店裡的生意極其紅火。父親早出晚歸跑摩的出租,早餐店的活計便都落在母親一人身上,看她天蒙蒙亮起床忙活,有很多回我跟著起床試圖幫她,可每次都被她板著臉罵回去繼續睡覺。她說你現在升高中了學習更加繁重,你好好念書將來離開這閉塞小鎮才是最重要的。

如這天下所有的母親一般,她對我的期望很高,她最大心愿便是我與兩個妹妹都能飛出楊柳鎮。

我雖心疼母親勞累可到底也不忍拂她心意,那之後,便再也沒有早起說要幫她。看到唐諾那天,是因為早起背英語單詞,站在二樓走廊上瞥見樓下一個清瘦的身影正蹲在水池旁刷碗筷。她背對著我,但我認得那抹身影與那頭俏麗瀟洒的短髮。揉了揉眼,依舊是她。飛速跑下樓去,卻在臨近她時又忽地頓住腳步,我不知我跑得這麼急意欲為何,就那麼怔怔地站著,她依舊埋首在那堆碗筷里,專註而賣力。

是母親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回來。「阿喆起來了呀,吃包子還是麵條?」說完又走近唐諾身邊說:「小諾別刷了,跟阿喆一起吃早餐吧,吃完你們一道去學校,正好阿喆可以載你。」

她回頭,對母親嫣然一笑,點頭說好。我不記得見到她面孔那一刻是否忘了呼吸,瓜子臉,大眼睛,雪白皮膚,才15歲的唐諾確實可以稱之為美人。後來我見過許多生得美的女孩子,卻無人能比唐諾。

她起身時才發覺我的存在,第一次見面,她坦然自若地打招呼,「你好,我叫唐諾,你呢?」她嘴角揚著清淺笑意,短髮襯得一雙大眼亮如漆黑夜空里的星辰,就那麼異常專註地看著我,等一個回答。

「莫良喆。」我訥訥地答。

她笑笑,往桌子邊走去。

母親很快端來早餐,我要的是稀飯加燒賣,她的是一碗雪菜肉絲麵。她先深深呼吸一口,而後埋頭大口吃起來,一邊吃一邊大聲對母親喊:「阿姨,你煮的雪菜肉絲麵天下第一,我最愛。」母親回過頭溫和地笑:「那就多吃點。」她吃得真的很多,母親給她的碗是最大號,她埋頭吃得專註,連湯都不剩一滴,吃完還意猶未盡地咂嘴。我從未見過哪個女孩子像她那麼貪吃又能吃的。

我的單車從未載過女孩子,唐諾跳上后座抓住我的衣擺時,我心裡一緊,心跳彷彿加速許多,倒是她,很坦然地大手一揮,出發咯!那天她穿了一條洗得有點舊的海藍色連身裙,我微微偏頭,眼光餘角瞥見她的裙擺在晨風中輕輕飛舞,似有清香襲來,我有剎那走神,單車一晃便磕上一塊石頭……

「砰」的一聲,我們雙雙摔倒在地。顧不得手肘傳來的酥麻刺痛,我慌忙去看唐諾,她的手掌有血跡滲出,可她硬是沒有痛呼一聲,爬起來將單車扶起,仔細檢查後鬆了口氣,「還好,沒有掉鏈子。」

「你的手……還有你的裙子。」她的裙子在慌亂中大概被什麼東西划了一下,裙擺裂開一道長口子。

她低頭去看,然後笑笑:「沒事,用針縫一下就好。」她說得雲淡風輕,笑也是。雖才第一次相處,可我發覺她真喜歡笑。她大概不自知,她笑起來的時候,最好看。

那天我們趕到學校時,剛好踩准早自習的鈴聲,唐諾跳下單車一溜煙跑得飛快,跑了很遠她又忽地回頭,沖我大聲喊:「謝謝你啊,莫良喆。」

清晨的柔和陽光細細碎碎地灑下來,打在她眼角眉梢,她的臉頰彷彿氤氳成一團金色光芒,隔了好一段距離,我不禁看呆了。

003

晚上吃飯時,我裝作不經意地問母親:「那個女生是你請的幫工嗎?」

母親愣了下才意識到我是在說唐諾,她搖了搖頭:「不是。」

幾天前她在店裡吃完一碗雪菜肉絲麵後,跟母親說她沒錢付,然後指了指水池旁堆得高高的碗說,但是我可以把這些都刷了。母親說沒有關係,可唐諾卻十分倔強,她振振有詞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我也並非乞丐。爭執了許久,母親無奈,也只得隨她去。接下來幾天,她早早便趕來早餐店,以自己的勞動換取每天的早餐。

「那孩子真懂事呀,就是命不太好。」末了母親無限感慨。在她細細碎碎的念叨中,對於唐諾,我大抵有了個粗略了解。

兩個月前,她隨母親嫁入楊柳鎮,據說這是她母親第二次改嫁,她現任繼父謊稱在楊柳鎮開了個大型煤礦,一開始時確實對她們母女倆大方豪氣,可跟他回到小鎮領了結婚證後,母女倆才驀然發覺,這個男人不過是那家大型煤礦里的一個小管事。沒錢也就罷了,還愛打麻將,每天坐在街頭的茶館裡不知歸家。贏了歡喜,輸了便拿她們母女倆出氣,唐諾的日子自是不好過。

後來我曾問過唐諾,既然他這樣對你們,為什麼不離開這裡?那時我們已經算是朋友了,她依舊每天很早來店裡刷盤子,我特意早起幫她,然後一道吃早餐,再載她一起去學校。

「她是為了我,想給我一個健全的家庭以及更好的照顧。」我記得唐諾回答我時的表情,那時已是寒冬,濃厚霧靄包裹著她凍得通紅的臉頰,我們推著單車並肩而行,偏頭,便見她神色黯然,一點也不似她平日里的明朗。

「他每次輸錢喝醉酒就往死里打她,身上新疤遮不住舊疤,可她不許我聲張也阻止我報警,所有的委屈都獨自默默承受。」她的語調很低,還帶了顫音。我心裡十分難過,對她的感情中又加入了一絲心疼。

其實在清楚對唐諾的感情後,我曾寫過一封情書給她。那封信寫得很長,反覆措辭,花了五天才完成。我打算在1999年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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