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短篇 今生已到不了烏斯懷亞

我想念你,並非想做什麼,而是想念,能讓我們在一起。

他離開後,我總是做同一個夢。他在蒼茫的雪地上疾走,我追在他身後,不停地喊他的名字,讓他等等我,等等我。可他卻置若罔聞,將我遠遠地拋在身後。

我追得氣喘吁吁,最後跌倒在雪地里,望著他的身影愈來愈遠,漸漸消失。

我坐在冰天雪地里,絕望地哭。

我第一次見到他,是在我母親的婚禮上。

那是一場非常寂靜的婚禮,空蕩蕩的教堂里,除了證婚的神父與新郎新娘,只有兩位觀禮嘉賓。

那天我穿了一件鮮紅的外套,戴著一頂聖誕紅的毛線帽,腳上是一雙紅色漆皮鞋,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團會移動的紅色火焰,但母親很滿意,因為喜慶。

「紅色火焰」面無表情地坐在長椅上,看著穿著白紗的母親挽著傅叔的手走向神父,在心裡想,這一段婚姻,又會持續多久呢?

他是在儀式正要開始的時候才姍姍來遲,一路小跑著進教堂,微微喘著氣對傅叔說:「哥,對不起啊,從機場到這裡塞車塞得實在太厲害了。」

我看到母親望向他的眼神里有感激,鬆了一口氣般。她到底還是在意是否能得到傅家人的祝福的。

傅叔也是,欣慰地笑道:「還好,趕上了。」

母親比傅叔大了四歲,有過兩段短暫的婚史,還帶著我這麼大一個拖油瓶,而傅家,在本城是有頭有臉的生意人。這樁婚事,自然遭到了強烈反對,聽說傅父甚至揚言要跟兒子斷絕關係,可最後,母親還是如願嫁了。

姍姍來遲的人在我身邊坐下來。

我側目看了他一眼,他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脖子上纏繞著黑色的毛線圍巾,將半張臉都遮住,只露出短短的黑髮。

我忽然「撲哧」笑了。

他正在解圍巾的手指頓了頓,側目看著我:「嘿,你笑什麼?」

我立即噤聲,正襟危坐,搖搖頭。

他微微俯身,將面孔湊到我面前,低聲問:「嘿,你叫什麼名字啊?」

他靠得太近,我能感受到他身上從外面挾帶進來的寒氣,以及他呼吸間清冽的氣息。

我將身子往後靠了靠,低聲回答:「尋。」

「尋?」他退開一點,「姓呢?」

我沉默。我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這些年,我分別叫過季尋、周尋,母親每結一次婚,我就會換一次姓。

好在他沒有再追究,朝我伸出手:「嘿,小尋,你好。我叫傅家寧。」他頓了頓,說,「你應該聽你媽媽提起過我吧?」

我握了握他的手,點頭。

我當然知道他是誰,母親對我說過,尋,明天還有一個人要來,傅家寧,你傅叔的弟弟,以後是你小叔叔。

儀式結束後,我們驅車去預定好的酒店午餐,傅叔開的車,母親興緻勃勃地跟他討論著蜜月行程,我跟傅家寧安靜地坐在后座,我望著窗外發獃。忽然,他伸手碰了碰我,我轉頭望他,他湊近我耳邊,壓低聲音問:「你之前到底在笑什麼呢?」

噢,他還記著那個突兀的笑呢。

我指了指自己鮮紅的衣服、帽子、鞋子,再指了指他全身的黑。

他愣了愣,然後也笑出聲來。

傅叔側頭問我們:「家寧,你跟小尋在說什麼呢,這麼開心?」

他笑著朝我眨眨眼,說:「秘密。」

他長得並不英俊,但他有一雙烏黑深邃的眼眸,睫毛濃密細長,眨眼時,彷彿有細碎的星光在眸中流動。

那時候的我,並不能預料到,這個人,將會牽動我這一生所有的歡喜與哀愁。

那一瞬,我只是望著他的側臉,在心底偷偷地想,這個人,他笑起來可真好看啊。

傅叔與母親當天傍晚的航班飛往熱帶島嶼度蜜月。

機場告別後,我被傅家寧帶回了他的公寓。他住在一個陳舊的小區,是那種老式的紅磚房,小區林蔭道兩旁種滿了高大的法國梧桐。他的公寓在六樓頂層,小小的兩居室,客廳里有一整面牆的大書櫃,裡面擺滿了書以及碟片。角落裡有一盞落地燈與一把舒適的躺椅,而他的陽台,簡直是個雜亂卻生機勃勃的小花園,藤蔓囂張地爬滿了紅磚陽台,奼紫嫣紅的花從那些綠蔥中探出頭來。

我瞬間就喜歡上這個又舊又冷的公寓。

可這份喜歡很快在半夜裡被一隻碩大的老鼠打碎。

傅家寧是被我的尖叫聲嚇醒的,他找到陽台上來,震驚地望著裹著厚毛毯蜷在躺椅里的我。

「小尋……你大半夜在這裡幹嗎?」

我哆嗦著手指,指著角落裡的花架:「老……老鼠……好大一隻……」

他蹲在我面前:「這是老房子,有老鼠很正常的。可你不睡覺,在這裡幹嗎呢?」

我拍了拍胸口,慢吞吞地說:「我……我在等下雪。」

「啊?」

「天氣預報說,聖誕節的凌晨會下雪。」我抬頭望向陽台外的天空,嘀咕道,「可是我等了好久,都沒有下。天氣預報是騙子……」

他「撲哧」笑了,揉了揉我的頭髮:「真是個小孩子啊!」

他問我:「小尋很喜歡雪?」

我點點頭:「我沒有見過雪。」

「這個城市也很少下雪的。」頓了頓,他說,「想不想去北方看雪?」

我想那一刻我的眼睛一定變得很亮很亮,可我卻還在琢磨他話的可信度。

他瞭然地笑笑,伸手捏了捏我的臉頰:「真的。明早就出發。」他起身將我抱起來,哄小孩一般,「所以,現在,你乖乖去睡覺。」

那一年,我才十二歲,在二十七歲的他眼裡,確確實實是個小孩子。

我們在第二天清晨出發。

他開著一輛好破舊的越野,真的很破舊,我懷疑只要狠狠踹兩腳,車門就會掉下來。

一路上,我們沒有過多的交談。車內放著音樂,是外文歌曲,悠揚的調子,低沉磁性的男聲。

後來我在那歌聲里竟然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裡我回到了七歲那一年,母親嫁給了一位姓季的叔叔,婚禮過後照樣是去度蜜月。臨走前,母親領著一個阿姨到我面前,對我說,她不在的這些天,家政阿姨會過來幫我做飯。最後她摸了摸我的臉,說,尋,不過晚上你要一個人睡覺了,害怕的話,就開著燈。當天晚上,下起了大雨,雷鳴電閃。季叔叔的房子很大,我把房間里所有的燈都打開,可依舊還是很害怕很害怕,我蜷縮在卧室角落裡,緊緊抱著一隻玩偶,雷聲轟鳴里,眼淚滾落如窗外的大雨……

「嘿,嘿!醒醒,醒醒,小尋!」

我緩緩睜開眼,對上傅家寧擔憂的眸子,他問我:「做噩夢了?」

我獃獃地望著他。

他忽然伸出手,在我臉頰上擦了擦,我一怔,然後伸手摸臉頰,原來我在夢中哭了。

他說:「下車吧,今晚就在這個小鎮住。」

下了車,我才發覺,竟已是深夜,陌生的小鎮里燈火闌珊,這已屬北方地界,冷冽的寒風如刀般撲在臉上。

我們是在第二天下午抵達H城的。

看著車窗外洋洋洒洒飛舞的雪花,我忍不住搖下車窗,伸出手去接。北國冷冽的風呼嘯而入,傅家寧也沒有阻止我,只讓我用圍巾蒙住臉。

我們沒有在城裡停留,他將車直接開到了一個大型的滑雪場。他說,這是他最喜歡的戶外運動。

我從未見過那樣遼闊的雪地,一望無際的白,沒有盡頭,就像夢境一樣。我站在這片盛大的夢境里,眼睛追隨著傅家寧從坡上俯衝而下的矯健身姿。

我靜靜地想,他的姿勢可真漂亮啊。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我竟然病倒了。我蜷在被子里,越來越難受,頭痛得厲害,渾身都在冒冷汗,卻不敢出聲。不知過了多久,我昏昏沉沉中,房間里的燈亮了起來,有一隻手覆在我滾燙的額頭上,我聽到他低低的聲音:「原來發燒了……我就說你怎麼不睡覺在床上翻來翻去的呢……」

我再醒來時,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人在醫院的病房裡。

我環視了一圈,病房裡空蕩蕩的。我心裡一慌,翻身坐起來,病房門這時被推開,傅家寧提著粥走進來:「醒啦?餓不餓?我買了燕麥粥。」

我的眼淚忽然就嘩啦啦地落下來。

「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我去喊醫生!」他急匆匆地要往外面跑。

我流著淚搖頭,不是的,不是的。我只是害怕被拋下,害怕一個人。

我們在醫院住了兩天就又回到了滑雪俱樂部,我感冒初愈,傅家寧也不敢再將我帶上滑雪場。趁他去活動的時候,我就在俱樂部里溜達。俱樂部里有一些賣紀念品的商店,我站在一個玻璃櫥窗前,盯著裡面一套瓷娃娃看,那套娃娃一共十隻,各種滑雪的動作活靈活現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