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忙·茫·盲

在某一年,每個人都會埋下一顆人性的種子,

我們會一起看它慢慢發芽,然後各自忙著瘋長,

漸漸地,忘了關注彼此,

再回頭才驚覺:你怎麼變了?

「我叫郝回歸,你看到的我,

並不是我自己喜歡的樣子。」

郝回歸,36歲,是教了8年馬哲的大學老師。18歲之前,郝回歸的名字叫劉大志。18歲的某一天,劉大志的父母正式離婚,當時電視上正在播紀念香港回歸的新聞,他的媽媽郝鐵梅就直接給劉大志改名為郝回歸。

大多數人提到郝回歸,都會先嘖嘖稱讚郝鐵梅管教得好。

高三前,郝回歸的成績一塌糊塗。不知怎麼,到了高三,突然有點兒醒悟,靠著爆髮式的學習和郝鐵梅用全家2萬元積蓄換來的「定向培養」加分指標,郝回歸終於上了大學。入校那天,郝鐵梅告訴郝回歸今後一定要把握機會發憤圖強——考研、留校,成為大學老師。不忍心再讓媽媽失望的郝回歸一步一個腳印,朝著那條指明的道路前進,真的成為一名高校教師。從那一刻起,郝回歸大學教師的身份就成了郝鐵梅翻身的資本,也成了鄰里鄉親口中的榜樣,甚至連他自己也認為自己的人生圓滿了。

一年、兩年、三年,他一直兢兢業業地上課,其他同事開始利用更多的時間研究課題、撰寫論文、晉陞職稱;四年、五年、六年,同事們繼續追求著更多目標,郝回歸依然教著馬哲。眼看自己年紀越來越大,學校照顧性地讓他成了講師,可每天依然要上八節課,人生一點兒希望都沒有。他嘗試著跟領導說自己也想有更多時間做課題研究。領導說:「回歸啊,我們很需要你這種踏實的老師。這樣好不好,等明年我們再招一位馬哲老師就解放你。」

郝回歸信了,熬過第六年,直奔第七年。第八年,領導也換了,誰都想不起來要對郝回歸的未來負責。他想過很多次辭職,可是剛嘗試說出心裡的感受,周圍熟人就說:「大學老師!那麼好的工作你都不要,腦子是不是壞了?做什麼研究,穩定才最重要。」他有幾個高中死黨,一起逃過學,抄過作業,打過架,彼此知根知底,只有他們才能理解郝回歸心裡的痛苦。他的表妹夫陳小武,賣豆芽出身,靠著自己的努力一直做到湘南農貿市場的大老闆。郝回歸對陳小武說:「小武啊,我這大學老師的工作怕是做不下去了。」話還沒落地,陳小武就拍著他的肩膀說:「是不是工資特別低?我前幾天從查干湖搞了批魚,一來一回凈掙20萬。你有文化,乾脆幫我去管這個生意。」

「我不是嫌錢少,只是覺得自己的工作看不到未來。」

「不就是錢少才看不到未來嘛。」

郝回歸覺得自己沒辦法和陳小武聊下去了,開口閉口就是錢。小時候,他們聊個屁都可以聊上一整天,可現在,郝回歸說出自己的心裡話,陳小武居然聽不懂了。

陳桐是郝回歸高中校園的學霸、男神,高考前為了幫他打架,被打破了頭,腦震蕩休息了兩個月,導致高考失利,現在是一名公務員,剛剛參加完政府考試,成了當地工商局最年輕的副局長。

「陳桐,我想辭職,不想再做大學老師了……」

「回歸,不是我說你,不管是政府還是高校,除了本事過硬,更重要的就是走動,你以為我光靠考試就能當上副局長?別開玩笑了。你不想做大學老師不就是因為得不到提拔看不到希望。聽我的,看看你需要什麼,告訴我,我幫你合計合計。」

郝回歸知道陳桐是為自己好,但隨著自我剖析得越深,他就越清楚——其實自己根本就不愛這份工作,這全都是媽媽的安排,甚至這些年自己能撐下來,也都是因為周圍人覺得這工作很光榮。可是他都36歲了,繼續做下去,就是在為別人的願望而消耗自己的生命。

他跟表妹叮噹訴苦,話還沒說一半,有人進來了。叮噹立刻站起來對每個人介紹:「這是我哥,郝教授,厲害吧。」郝回歸壓低聲音對她說:「我不是教授,只是講師。」叮噹毫不在意地說:「啊呀,你這人怎麼這樣,你在學校教授知識,那就是教授!」

呵呵,根本就沒有人在意自己在說什麼,他們都只在意他們認為對的。他想,要不,乾脆就跟媽媽直接攤牌?可沒想到,媽媽突然患了腦血栓,被搶救過來後,一直握著他的手說:「大志啊,媽媽身體越來越差了,就是對你放心不下,幸好當年你聽了媽媽的話,成了大學老師。現在,你也要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了,不然媽媽都覺得你的心理有問題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郝回歸的人生就像陷入了沼澤,每走一步,都離死亡更近一些。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他內心的痛苦也越來越大。以前心裡閃過一些不快,但總覺得忍一忍就好了。有人說時間能磨平一切銳利,可對於郝回歸而言,時間就像個放大鏡,把內心的不妥協一點兒一點兒放大,直到無法迴避。

郝回歸終於承認了一點——自己的人生早已被綁架,被媽媽綁架,被周圍人綁架,他們認為自己應該這麼過,他們認為自己的工作很好,於是自己就只能這麼過,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

他無法對家裡說一個「不」字,他不能對朋友說自己工作很糟糕,他習慣被領導忽略。不知不覺中,他成了茫茫人海中一具漂浮的活屍體。他知道這麼下去,不久的未來,如果他徹底放棄抗爭,就會從一具活屍體變成「生活的死屍」。

無人可交流,郝回歸上網寫了自己的心聲。

「36歲的我是一名大學老師,現在唯一能讓我激動的事就是能拒絕別人一次,能和別人吵一架,鼓起勇氣打一架,做一些從來不敢做的事,不是這些事有吸引力,而是我很想告訴自己我還活著。」

郝回歸想找志同道合的人,可等了很久,等到一條留言:「36歲?大學老師?想和人吵架?打架?能不能不要這麼幼稚,36歲要面對的難道不是如何安穩地過完這一生嗎?」

郝回歸很生氣,正是因為這樣的人太多,才令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他決定反抗,既然不能辭職,那就從最小的事開始做起。第二天是表妹叮噹的女兒丫丫的百日宴,很多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都會參加,郝回歸想讓自己變得不太一樣。

「我想要變得不太一樣,不是證明我很好,

而是證明我還活著。」

郝回歸躺在床上,手機振動了一下。叮噹在群里發了一張她昨晚和微笑的對話截圖。

微笑:「我和紅包都在路上!」

叮噹:「我結婚後,咱們就再也沒見過,好想你!」

微笑:「我也很想你們,你生丫丫之後變胖了嗎?」

叮噹:「胖了幾十斤,現在瘦回來了。你也教教我,怎麼讓自己變得更有氣質。」

微笑:「好啊,我得關機了,十五個小時後見。」

發完截圖,叮噹又補了一條信息:「咱們這個群名現在正式改成『郝回歸相親群』,希望郝教授能把握好機會,一舉將微笑拿下。」

郝回歸:「叮噹,你夠了啊。」

陳桐:「直接把微笑拉進群,大家都給說道說道,可能就成了也說不定。」

陳小武:「加加加。郝回歸你要是再沒種,我就把微笑介紹給我朋友了。人家一個個都是身家千萬,准把微笑給拿下。」

郝回歸最煩陳小武這樣子,三句話准繞到錢上。

「老公,你以為微笑和我一樣俗氣嗎?人家眼光可高了,必須是大學教授才行。」

「我都說了我不是教授!」

「所以才輪不到你啊。」

群里鬧成一團。

郝回歸的人生也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在他內心的最深處,還有一絲微光,透過這微光,能隱約看到微笑。微笑是郝回歸的初戀,更準確一點兒說應該是初暗戀。5歲時,剛學完跆拳道、剃著平頭的微笑在街角出手解救了被一群小孩圍攻的郝回歸,之後兩家相識,兩人又就讀同樣的小學、初中、高中。從那時開始,微笑便一直深深地藏在郝回歸的心裡。

微笑也是高中的五人組之一,從小父母離異,媽媽去了美國,她跟著爸爸長大。高三那年,微笑的爸爸破產、離世,在破產前,他安排微笑出國念書。整個過程,郝回歸一直看在眼裡,把想說的話憋在心裡,因為他想成為微笑生命中的另一個男人,但總找不到時機。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他也沒有聽說微笑談戀愛。郝回歸問過叮噹,叮噹也搖搖頭:「她應該沒有做好戀愛的準備吧。」是沒有喜歡的人,還是沒有人值得她喜歡?不過這似乎對郝回歸構不成障礙。郝回歸心裡做了一個決定,誰說告白了就必須在一起。敢說出來,這是對自己的交代。告白不是為了成功,而是為了讓自己的人生中不再留有遺憾。

微信群的人數從4變成5,叮噹已經把微笑拉進了群。郝回歸嚇得立刻把群名改成了「慶祝丫丫百日宴」。

「你不?」叮噹立刻來了一條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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