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六

她14歲入伍,列兵,文藝兵。

當時人家選上她的原因就兩條:一是人水靈嗓子也水靈;二是脾氣好,愛笑。

野戰軍苦,戰士演出隊里的文藝兵也講究自力更生,她那個時候除了排練節目,還被安排種菜地,種蘿蔔種豆角種西紅柿,自己播種,自己施肥,自己淘糞。

嚴格意義上來講是偷糞。

演出隊姑娘多,排泄物的產量卻小,她經常一個人拖著糞車去別的連隊偷。逮住她的戰士們哭笑不得,打又打不得,罵又不捨得。她求人家說:給我吧給我吧,你們人那麼多,使勁多拉拉就有了……

臨走前她謝人家,說:你看,我會做鬥眼兒,可好玩兒了呢。

她說,你們加油啊!我下周還會再來的!

拉回來的糞需要漚,需要倒熱水和開,那味兒太鮮,她練就了一身的憋氣好本領——飛速說完半張稿子不帶換氣的——都是被糞堆給逼出來的。

糞足了,菜就長得好,大西紅柿、大豆角子、大蘿蔔,但所有吃上她種的菜的女兵都恨她,一邊吃一邊罵,罵她太出頭太冒尖,把別人都給比沒了。

她那時一專多能,菜種得好,歌唱得也好,還會主持,舞跳得尤其好。她跟著電視練動作,第一年就當上了領舞,四五年的老兵們恨不得伸腿絆死她。

她入伍第一年立了三等功,全軍會演時得的,獎一拿完領導就來談話了。你不能什麼都干啊,還讓不讓別人上台了?不要光顧著自己一個人出彩,要考慮團結。

她傻呵呵地笑,說好吧,我以後光報幕也行,去小品里演配角也行。

委屈忍到半夜,終於忍不住了,她哭著跑去連部,想給家裡打個電話,可那時流行的還是老式撥盤電話,嚴嚴實實地被木頭盒子鎖著。盒子摳不開,指甲劈了兩個,那個電話沒打成,她之後也沒打過。此後受了任何委屈,她一個電話也沒給家裡打過。

有些人天生是為舞台而生的,她演的小品沒人看主角,全都盯著她這個配角,她報幕的晚會,掌聲最多的是報幕環節。她人漂亮,話說得也好玩兒,台上一站就討喜,下部隊慰問演出時,成千上萬的戰士鼓掌起鬨,不讓她下台,齊聲喊:回來!回來!不許走!不許走!

她踩著大車帆布的地毯,笑意盈盈地走回床板搭成的舞台,一張嘴,全場瞬間安靜。所有人都死盯著她看,眼神熱辣,抻長脖子。沒人知道剛剛在台下,一個獨唱演員推了她一跤,找碴兒是因為嫉妒,人心患不平,總把自己的平庸當成別人的錯。

這種嫉妒尾隨了她很多年,那一茬兒的演出隊,她是唯一一個戰士直接提乾的。

後來她憑藉業務能力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頭半個月就得罪了全班女生,人人都惱她躥得快,一進校就當上了軍藝大小晚會的主持,幾乎是包攬。

再後來,她沒靠任何人,自己考進了空政歌舞團,在人民大會堂當過主持人,例如「中央軍委慰問駐京部隊老幹部文藝演出」,據說那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最高級別的演出,中央軍委的領導們都坐在下面。這種場面難免讓人緊張得腿肚子轉,她卻穩穩地挑著大梁,博得的掌聲一點兒不比那些老藝術家少。

我們剛搭檔的那一年,大年三十晚上我看春節聯歡晚會,看過她演的小品,名叫《圓夢》。我那時並不知道她的奮鬥履歷,並不知道她曾經是個拖著糞車去偷糞的小女兵。

我最初很奇怪,這麼要強的女孩子,為什麼偏偏和我搭檔時從來不搶話?後來很快就釋然,她對舞台的理解遠勝大多數藝人,賣命打拚並非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只是為了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在她的認知中,工作的整體完成度永遠高於個體的出彩度……有這樣心態的人,又怎會屑於去爭?

我們有時私下也聊聊主持業務,她常說:既然吃這碗舞台飯,就要對得起這個飯碗,你對得起它,它就對得起你。我深以為然,我說:我很高興能和你一個碗里吃飯。

她黑著臉,她說她今天特別不想和我一個碗里吃飯。

她說,不是平行世界多元生活嗎?不是每個世界都獨立而平衡,彼此不影響嗎?那你搞成這樣算怎麼回事,對得起你主持人這份工作嗎?

我那時在西南邊陲出了點兒意外,左手拇指殘在滇藏線上。當時遇到山上滾石頭,疾跑找掩體時一腳踩空,骨碌碌滾下山崖,幸虧小雞雞卡在石頭縫裡,才沒滾進金沙江。渾身摔得淤青,但人無大礙,就是左手被石頭豁開幾寸長的口子,手筋被豁斷了,石膏一直打到胳膊肘子。

我訕訕地讓她在石膏上簽名留念,她口紅一揮就兩個字:活該!

整整半年的時間,每次錄像時見到她,我都挺無地自容的。是哦,打著石膏上台的主持人……也太不專業了。

那時我有個叫雜草敏的妹妹害苦了我,雜草敏搞來幾條彩色長筒襪套在我石膏胳膊上,幫我掩耳盜鈴,可舞台上燈光足、溫度高,每次錄像中一抬胳膊,汗水涔涔淌,又濕又癢,煩得人抓狂。

塞紗布太捂,塞棉花粘絨,塞手紙也不管用,一會兒就濕成了糨糊。

還是劉敏有辦法,她親手特製了一批布片,神神秘秘地藏在包里,每次錄像前親自幫我塞妥帖,每次錄像後親自幫我揪出來。還別說,還真管用,吸水能力一級棒,只是她每回塞進去和取出來的速度都特別快,我一直沒研究清楚那到底是什麼神奇的物件。

問她她也不說,手藏在背後打哈哈。再問,她就瞪眼。再問,她就伸手揪住我的耳朵使勁擰,一邊左旋右轉一邊訓我:瞎問什麼瞎問什麼!你個破孩子……

我那時實在太年輕,純潔到不認識衛生護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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